隐士文化一直是中国文化中意味深长的现象。中国的隐士大概能分成几种类型。

第一类是从来都抱有隐居的志向,他们看透了历史与社会,看透了自然与人生,不愿意在浑浊的世界里浮沉俯仰,于是就隐居山水田园之间。孔子在路上遇到的一些人,比如楚狂接舆等就是这样的隐士。当然这一类型中比较纯粹的隐士是庄子。庄子明明可以靠才华吃饭,魏国、楚国人要请他去做大官,他就是不愿意,他说自己宁愿做在污泥中打滚的自由自在的乌龟,也不去庙堂上做死了被人供起来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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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类隐士是经历了或官场或情场或各种不如意,觉今是而昨非,干脆回到田园山林,隐居起来,不再过问世事,自己逍遥。

第三类就是假隐士。有的隐士非要跑的远远的,好像不跑远,就会有人打扰,影响清修。他们专门跑到世人最为关注的地方假装隐居,其实就是想混个名声,好为下一步去朝廷做官做好准备。比如唐朝好多假隐士,就喜欢跑到距离长安不远的终南山隐居。李白就是这样,四川有多少好地方适合隐居,他不去,偏偏跑到终南山隐居。还有一个叫卢藏用的也是一样,所以后来就有了讽刺假隐士的“终南捷径”之说。

田园诗之祖隐士陶渊明不是一开始就隐居的,但他却是中国隐士们最为纯粹的人,他的隐居,是心隐。

大部分隐士都很有钱。他们有良田,有仆人,有美酒。他们不干活,就是每天假装看风景,然后写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而陶渊明的隐居,是亲自干活,早上去种地,晚上扛着锄头回家,累了就喝点酒,醉了随处一躺,和那些不识字的农人聊聊天,然后在月光清冷的晚上回家,写诗睡觉生儿子。

陶渊明一开始并非想做隐士,他在荒凉的世界上,看透了世态炎凉。也就是说,他是被生活搞得没有办法,然后就写了一篇《归去来辞》,宣告自己这回是真的要回归田园,做个快乐的农民了。

陶渊明早年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后来发现,所有的积极进取,所有的忠君报国,在现实面前就是一个笑话。魏晋时代,在老庄思想的影响下,玄学之风大盛。陶渊明很显然也受到了老庄思想的影响。老庄思想其实并不复杂,老庄思想特别是庄子的思想,其实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一是自然,二是随便。自然就是这个事情原来是什么样,应该是什么样,就按照自然状态去发展,你不要去干扰,干扰了也没有用,除了惹了一身烦恼,你不会改变任何东西。随便是一种命运观。命运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你不要去和生活拧巴,也不要和命运拧巴。这个态度庄子叫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而陶渊明也有一首诗,明确地表达了这种观点:“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这种随便自然的境界,庄子叫做无心无情。而陶渊明很显然也接受了这种观点,唯有无心,才能最真,才能感受田园生活带来的美。虽然陶渊明种地技术不咋地,有的年份一贫如洗,饭都吃不上,但是陶渊明仍然能从田园生活中,得到天真自然的审美感受。

懂得了这些,我们就能正确地理解他的最有名的一首诗:《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用这首诗告诉我们,如何才是真正的隐居,如何才能真正将生命融入田园生活,做个任性天真自然的隐士。

他说:将房屋建造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却不会受到世俗交往的喧扰。问我为什么能这样,只要心志高远,自然就会觉得所处地方僻静了。

在东篱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间,那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

傍晚时分南山景致甚佳,雾气峰间缭绕,飞鸟结伴而还。

这里面蕴含着人生的真正意义,想要辨识,却不知怎样表达。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陶渊明明确提出了自己的隐士观。隐士有心隐和身隐两个层次。身隐就是想找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寻找清静。但就像是打坐一样,身体或许如一潭古水,内心却波涛澎湃。心不静,则世上无清静之地。所以陶渊明说,真正隐居的态度是,你把房子建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只要你的心静如水,那么你只能听到自己灵魂的声音,红尘世事如云烟过眼,甚至根本就不入眼,不入心。所以唐朝的白居易认为,大隐很难做到,他就选择中隐,就在朝廷做官,但是又不为俗务所拘。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这也是对陶渊明的大隐观的致敬。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心静了,你就会发现与众不同的美。人要做个真人,天性淳朴,朴素没有机心,就会得到与众不同的审美体验。原来在人心中的那些再普通不过的景物,在真的隐士心中,却散发着迷人的光辉。一圈矮篱笆,数丛淡雅的菊花,它们都在无心生长。而一抬头,就看见了那悠哉悠哉的南山。

陶渊明的心态是悠然自得的,他与大自然已经融为一体,他发现,远处的南山,似乎也悠哉游哉。这种人与物、人与自然高度契合的境界,中国哲学中叫做“天人合一”。在后世的诗人中,有很多人也体会到了这种境界。比如李白在面对敬亭山时,写道:“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而辛弃疾也写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李白与辛弃疾的这种心态与写法,其实都是从陶渊明这儿偷来的。或者我们也可以说,陶渊明、李白与辛弃疾,在天人合一中实现了心灵的同频共振于我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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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看到,傍晚时分南山景致甚佳,雾气峰间缭绕,飞鸟结伴而还。飞鸟是陶渊明的一个隐喻,是说他自己。飞鸟朝去夕回,山林乃其归宿;自己屡次离家出仕,最后还得回归田园,田园也为己之归宿。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曾这样写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句话其实就是陶渊明隐居的初心:一切都是无心而为,一切都不需要彷徨迷惑天人交战,想回归田园了,就回去;累了,就回到自己家乡,享受家园的味道。

这就是无心,唯有无心,才能认真,唯有无心,才能真正享受田园的乐趣,而不是慌慌张张无限焦虑地假装隐居。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从自然的美景中,想到了人生的乐趣。事实上,人生的乐趣何须多说?只要你自己感到快乐就行了,在这种快乐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都是失真的。就像人与人的关系,懂你的人,不必说;不懂你的人,说了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