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注定在种种矛盾与冲突中成长,内心的困惑是我们的一部分。

——许知远

01 不该被描述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很难假装自己与“小镇青年”有什么实质性的关联。所以当我在2007年疯狂迷恋贾樟柯的时候,朋友指责我是在享受一种居高临下的猎奇心。

事实上,我无法解释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灰尘与挣扎,为什么对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我不在他们之中,却有种近乎天然的亲切感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贾樟柯《故乡三部曲》

3年后,《海上传奇》温哥华试映会,一位女生问贾樟柯:“导演,你为什么拍这些给外国人看?你有没有考虑,这会影响外国人对我们投资的信心?”

贾樟柯愤怒:“想那么多外国人干吗?为了那些投资,我们就忽视一种真实的存在吗?

女生斩钉截铁的说:

是的,我们不应该描述他们。

02 短暂的黄金岁月

在许知远笔下,上世纪末的汾阳是一座充斥着噪音与尘土的小城。车辆发动机的轰鸣、店铺里传出的音乐、建筑工地上的打桩声,以及街上的嘈杂言语,汇成一股无所不入的洪流,伴随着灰尘落在每个角落。

人们在里面呼吸、行走、交谈,相爱、迷惘……

走在汾阳街头的贾樟柯与王宏伟(右,小武扮演者)

1997年,贾樟柯坐了14个小时的火车,从北京回到汾阳。一进门,父亲说:

回来的正好,县城要拆了。

那年没有高速公路,更没有高铁,生活节奏慢如蜗牛。但在贾樟柯看来,故乡的人们已经无法跟上时代的变化。

80年代初,改革从乡土中滋长。相较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国企,船小好调头的乡镇企业成为摸石头的先行者。鲁冠球、朱新礼、曹德旺、温北英……这些如今耳熟能详的名字,带领着农民阶层走到了经济舞台的中央。第一次城镇化提速也随之到来。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80年代的乡镇企业家曹德旺

从80到90,是小镇的黄金十年。进入二三产业的农民一跃成为了“城里人”,摆脱了土里刨食儿的命运。原住民则迎来了汹涌的人流和厂房,代表着生机与希望。

90年代,总设计师在南方踩足了油门。长三角、珠三角的集聚效应开始显现,“农民工”三个字第一次出现在中国大地;另一边,随着1993年设市标准的放宽,越来越多的县变成了“市”,基建狂潮来临。

1992年民工南下大潮

流着牛奶与蜜糖的南方迅速抽离了小镇积攒的活力;而农民们刚刚脱离土地,转眼间又将迎来“全球化”的洗礼。费孝通笔下的“乡土中国”,似乎转眼就升级为城与乡的二元结构。而小镇则成为二者的“中转站”,在城建潮中留下了大同小异的模样。

此时,贾樟柯回到了故乡,拍了《小武》。

03 孩子的天堂

我的童年是在北方省会城市的边缘度过的。那有一座规模巨大的军工厂,保卫森严的厂区成为孩子想象力与传奇的发源地。尽管从未有人成功的溜进去,却总能听到大孩子吹嘘他曾翻过高墙,看见穿过厂区的铁路上开来一列火车,他爸爸正指挥人搬运“氢弹”。

宿舍区是真正的天堂,孩子们熟悉每一处角落,幼儿园、小学、医院、澡堂、市场……早已荒废的剧场和水塔,是半大小子们的聚集地。他们钻过破损的围栏,砸开生锈的铁锁,躲过大人的视线,在里面玩些“单挑还是群殴”的暴力游戏。

老厂区里的职工宿舍(网络图)

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厂里的职工,父母也在这里相识、相恋。恢复高考后,他们上了学,进而跳槽到机关工作。父亲说,当年爷爷奶奶都很反对他出去,因为工厂的福利明显更好。

从幼儿园到小学四年级的每个寒暑假,我都是在奶奶家度过的。父亲会骑着一辆二八单车,带我压过干硬的水泥路,穿过一大片藕池与菜地,再跨过一条腥臭的小河,就能看见那座大门。有些破败,却是如此亲切吸引着儿时的我。

04 崩塌、奖励、惩罚

08年,奶奶去世了,厂子突然失去了一些温情。爷爷是个极为刚冷的人,几乎见不到笑容。

那一年,贾樟柯拍了《24城记》,这是一个有关工厂的故事。然而,在陈建斌、吕丽萍、陈冲等大咖演员唠唠叨叨的台词里,我却几乎找不到熟悉的痕迹。我的厂子,没有人煽情那些历史的伤痕,没有人甘愿沉浸在回忆里。恰恰相反,人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正在被时代所抛弃,却依然谈论着未来。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24城记》

我突然明白,那个凋敝的厂,与彷徨的汾阳如此相似;儿时那些光芒万丈的孩子,变成了小武,或是小勇。

一切起始于90年代初,稳定的结构开始崩塌。不听父辈良言出走的年轻人,带回了大把钞票;而原来那个包揽“生老病死”的厂,渐渐发不出工资,直到有人下岗。

事实上,距离厂子仅仅三公里,就有一个巨大的服装批发市场,当年号称江北第一。那些年,有人奔向南方,扛回巨大的包裹,挣到了第一桶金

当年拿着大哥大的生意人

三公里,如同两个世界。他们一边奖励跟随者,一边狠狠的惩罚那些跑的慢的人。

05 一半贾樟柯,一半五条人

今年,五条人爆火出圈,很多人将其与贾科长并列,我却一直不敢提笔写写他们。因为相较于在《十三邀》里大谈外星人的贾樟柯,五条人无疑存在着许多的可能性;更因为我害怕综艺里的五条人是在“消费”我们,抑或我们在“消费”他们。

五条人在节目中

直到前几天,我看到某位主持人问仁科:“许多人说,你们是在写别人的生活”。仁科说:

不,我们就是他们嘴里的别人。

那一刻,我承认是我想多了,仁科依然是那个清醒的“哲学家”。

事实上,是前半段的贾樟柯和后半段的五条人共同组成了我的“精神家园”。《故乡三部曲》里尘土漫天的小镇,显然比粘稠咸湿的海丰更符合我对厂子的记忆。但在《三峡好人》之后,贾樟柯关于“进城”的叙事显得过于猛烈。也许他希望用凌厉叫醒麻木,却在不经意间失去了极端之外生活的本色。

《天注定》里的姜武

低到尘埃依然追求尊严与爱情的小武,变成了拿着枪的“姜武”。

而在遥远的广东石牌村,穿着人字拖的仁科阿茂正在走街串巷。那些烟火中升腾的诗意,竟渐渐与吹着牛逼的北方汉子重合起来。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充满烟火气的石牌村

06 残忍又温情

小学四年级之后,我的寒暑假就从生动鲜活的工厂变成了大门反锁的一间小屋。那些带着我打架、翻墙、捉虫的孩子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橱,我在里面渡过了少年时光。

一切变的按部就班起来,读书、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从未离开这座北方的城市。

在我漫长却一眼望得到头的成长中,城市也正悄然改变着模样。藕池与菜地不见了,厂子附近被规划成新的住宅区。高大的楼房拔地而起,腥臭的小河变成了景观带……只有古老的厂子依然盘坐在那里,再不曾站起。

军工厂的出身让它无法变成地皮,建起一座名叫“24城”的楼盘,然后找位名导,拍成一部电影。

曾经耀眼的光环,变成扼杀最后出路的枷锁。

然而,这个残忍的结局却成就了我一段极美好的人生体验,童年被近乎完整保留下来。那些沾满灰尘的草木、低矮的楼房、破败的剧场和水塔、甚至冬天的烟煤味儿和夏日露天垃圾场的臭气……一切,都没有改变。

每次回去,我都会近乎贪婪的走遍宿舍区的每个角落。我没有承担它的衰老,它却为我保留了最后的温情。

07 当年与现在

唯一改变的,是人。

90年代中期,随着大批教师的出走,厂里的子弟学校无可避免的沦为全市倒数。学区就像一堵高墙,牢牢锁死了上升的通道。

年轻人的未来变得无可选择,只能早早进入社会,高中已经算是“浪费时间”。

老一辈们买断了工龄,笨拙的去城里面试。女人大多做了保洁、保姆,男人则钟爱夜班的库管和传达室。

渐渐地,年轻人不再回来,他们更喜欢住在城里的“石牌村”。白天的宿舍区鼾声如雷,傍晚,红着眼的男人与刚下班的女人擦肩而过:

饭做好了,锅里。

贾樟柯曾说:“北京是放大的汾阳”。而在我眼中,厂子与城市中心就像缩小版的汾阳和北京,即使他们只有一小时车程的距离。

汾阳城里贾樟柯儿时居住的街道

很多年后,我辞了职,在古玩市场开了一间画廊,算是循规蹈矩的人生中最后的反叛。令人意外的是,我与厂里的叔叔们在楼下地摊儿偶遇。他们经常买些有趣的物件,比如葫芦里的鸣虫,小心翼翼的藏在袄里。

晚上值班的时候,靠着暖气,听着叫儿,美。

中午,我会叫几个外卖,备几瓶小酒,他们也从不拒绝。我说,当年李叔最坏,总是揪我耳朵。张叔最好,带我去铁道边看火车。

叔叔们就笑,说些我儿时被孩子王欺负的趣事。我说,那些年多好。

他们说,现在也挺好。

08 与时代和解

慢慢地,我的小店在厂里家喻户晓,几位多年失去联系的孩子王也“慕名而来”。我们聊着这些年彼此的经历,恍惚中如同重回少年。

例如他们开出租时偶遇“大人物”的经历,或是给老板拎包时见识到的“奇景”,依稀像是小时候大家吹过的牛逼。偶尔也会有紧跟时代的成功者秀秀生意经,嘱咐我:“你这店要转变思路,天天没人气儿哪行!”

90年代的黄面的

他们描述着刚刚进城时的艰难:“咬碎了牙过来的”;然后聊聊那些曾经错过的女人:“给不了人家幸福”。我说:“现在嫂子多好”。他们就开心起来,说:“你嫂子当然好。哎,你大侄儿,学习也有样儿。”

还是得念书。

这是他们真实的模样,曾经失去尊严,却又如此蓬勃的活着,努力与抛弃他们的时代和解。

光鲜时代

他们是贾樟柯镜头里的小武、崔明亮、斌斌,是五条人歌中的走鬼、靓仔、春天小姐,最终,还是变成了主流语境中的芸芸众生;他们真实、平淡、质朴,甚至不避庸碌、油滑与艳俗;他们承担了转型期的中国最真实的痛苦,却又无意间书写了当代社会戮力前行的底色。

所以,为什么不能描述他们?

我也很愤怒。

09 回不去的“理想国”

两年前的初秋,爷爷去世了,我与厂子失去了世俗上的关联。那一刻,我似乎突然理解了《故乡三部曲》里的贾樟柯:

这电影是我的国,里面一人一事、一草一木,都是我的世界。

时代最深的动荡总是藏在心底。曾经追寻的荣耀转眼一文不值,曾经熟悉的世界顷刻面目全非。人们惊慌的躲进一个个群体,把标签贴在身上,遮盖自己的手足无措。

而我,思念着儿时的厂子,乞求一个“小镇”的标签。也许,正因为我了解城市的空洞与麻木,才渴望被赋予鲜活的能力。在我眼中,“小镇青年”们千篇一律的外表下,隐藏着平凡生活里的英雄主义,那是对于爱与尊严的渴望,浪漫而诗意。

那是我的理想国。

……

爷爷去世那天,厂里的叔叔站满了整个病房。相较于父亲的无助和笨拙,他们麻利的处理着冗杂的仪式,一切井井有条。

爷爷是个极刚冷的人。战争年代,他带着奶奶千里乞讨来到如今的城市,又背着地主后代的身份养儿育女。苦难让他沉默寡言,失去笑容。

出完殡的那天晚上,父亲摆宴答谢,归来满身酒气,却拉住我开始絮絮叨叨:

“你两岁那年,小臭河的水倒灌进厂里,咱家那时住一楼,家当全泡了。”

“我骑车往回赶啊,可是水太大了,黑沉沉一片,根本不敢进去。”

“我站在那等了一天一夜,终于水退了。回到家,你爷爷拿着棍子等着我呢。那一顿打,棍子都折了。”

“他嫌我回来晚了,可我真的回不去啊。”

那么近,就是回不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