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悬崖下,王灵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首先想到了那个推她下去的人——丈夫俞东。现在,王灵更愿意称他为“准前夫”。“去死吧。”王灵清楚记得,他咬着牙,一使劲,将怀孕3个半月的她,从34米高的悬崖上推下。那一刻,她确信,他想杀死自己。

王灵感觉不到痛,但能感觉到左腿断了,血在流淌,想爬起来,没力气。上午八九点的泰国帕登国家公园,日出时间已过,游人极少。她呼救了十几分钟“Help me!”,没回应,血倒灌进喉咙,喊不出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知道自己很可能撑不到被人发现,就会失血过多而亡,血腥味甚至会引来森林里的野狗。过往三十年的经历,那些没来得及做的事,忽的,电影般从脑海中闪过。

那天是2019年6月9日。

坠落悬崖的王灵。文中配图均为受访者提供

一年零两个月后,坐在南京一家咖啡店,王灵说,躺在悬崖下时,她以为自己会在孤独和绝望中死去。

面前的她纤瘦娇小,穿一件白色带花衬衣,黑色休闲裤,右手拄着拐杖。落座后,她对着手机,拨弄被汗水濡湿的棕色齐耳假发——住院时头发剪太短,她现在出门都带假发。

那场意外中,她像是被摔碎的瓷娃娃,“浑身能断的全断了”。身体各部分被钢板黏合着,至今还留有6块。左侧锁骨,左手臂,左膝……深的浅的伤疤,在白皙的皮肤上攀爬。断掉的脚趾不太舒服,她弯腰拿纸巾“加固”,“让它爽一点”。

采访中,她一直保持着身子坐直、两腿前伸的姿势——这还是复健一年后的成效。膝盖至今无法完全弯曲,上厕所需要妹妹从后背抱着她。这天妹妹先走了,她坚持一个人去,手撑着厕纸盒,半弯曲着解决。出来后,她说自己又进步了——这种执拗,也曾陪伴她创业、历经婚姻动荡,早早地埋下悲剧的种子,又孕育了绝境重生的希望。

除了提到孩子时流泪,她一直是平静温和的。说到准前夫,也面带微笑。

深夜,她抱着花离开,坚持自己下楼梯。过马路时,说到不久前的杭州杀妻案,她说,你发现没,过去那么多杀妻案都得逞了,只有我活下来了,我更要好好活下去,珍惜所有的一切。

以下为王灵的自述:

我最近一次感到特别难过是8月5号。这个日子,可能到死都忘不了。

去年的这一天,我的孩子引产了。他在我肚子里5个半月。5个半月的小孩是有人形的,挺到6个月就能成活了。但我等不了了。那时候我们俩只能活一个。我身体各项指标都在下降,营养也跟不上,坚持下去的结果就是血崩。

那天阵痛了12个小时,进产房20分钟就生了,挺顺的。所以我觉得他特别乖,没有折磨我,你知道吗?

今天我能够坐在这里,能吹着空调,喝着橙汁,所有这一切都是孩子成全我的。没有他的成全就没有我的现在。

刚查出怀孕时,丈夫反应冷淡,说要不要无所谓,但我对孩子抱有很大的希望,觉得他会让我们变得更成熟更好——确实是这样,丈夫不跟我吵了,不找我要钱、也不出去赌了,每天给我做饭,陪我产检、见客户,很照顾我。我们还商量着,以后婚礼上,让宝宝来提婚纱。

现在回头看,那时候他可能已经动了杀机,觉得没必要吵了吧。

没多久,他给我们一人买了份保险,意外死亡赔31万,受益人是配偶。当时我挺开心的,觉得他有责任感,不是只想着自己。

2019年5月30号,我们飞到泰国,打算给曼谷的房子做豪装,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第二天,丈夫提议去乌汶府旅行,说那边有悬崖可以看日出。我同意了。他又说还是去清迈吧,等过了两天,又说不去清迈,去另一个府玩两天。回曼谷路上,他再次提出去乌汶。

当时我并没有发现异样,只在事后才忆起,那次去泰国,他推掉了所有的聚会邀约,返程机票一直没定,说“不着急”;他全程心不在焉,平时睡到九十点的人,每天五六点就起了,说他睡不着;带我去的也都是悬崖高地,估计考察地形后觉得都不合适。

6月7号到乌汶后,我们去了帕登公园。当时我就觉得丈夫在前前后后看什么,他说,没见过这种自然风景,肯定要四处看看咯,下次再来看日出。

9号清晨不到6点,我们到了看日出的悬崖边。那天云层太厚,太阳迟迟没露脸,等到八点左右,一旁的10多个游客陆续离开。丈夫说带我去看3000年前的古人类壁画,我们沿悬崖走到头也没看到。

他突然问我,你这辈子有什么遗憾的事吗?我说没有。

返回路上,他从身后抱了我一下,亲了下我的脸颊,之后用力一推。那一瞬间我非常震惊,知道了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俞东和王灵的合影

死与生

也许是山神的旨意,下坠过程中,一棵悬崖间伸出的树被我打断,救了我。

从昏迷中醒来那半个小时,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因为我断定不会有人发现我,我这辈子将不明不白地止步于此。等被发现时,可能已经成了一具干尸,肚子里还有孩子。

而且,悬崖底下是一大片森林,我身上这么重的血腥味,晚上野狗要是过来啃食我,我可能活生生地看着自己……这简直是极刑,还不如一下摔死得了。

事发的悬崖周边。

我还有很多遗憾:我还没做一个好妈妈,还没好好孝敬父母,事业还有很多版图没有开拓,因为工作太忙我和朋友一再失约……所有这些都想完了,我就在那安静等死。

这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是那种有韵律的小跑。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后来看救助报告上写,8点40分,一个迷路的游客发现了昏迷中的我。你说这是不是上苍派来的小天使啊?

五六个救护人员围上来,帮我包扎,痛感一下子上来了,分分秒秒要痛死的感觉。我被送到附近救助站,又辗转去了乌汶最大的医院,一路车颠个不停,浑身骨头痛得快炸了,到医院打麻醉后有种上天堂的感觉。整个过程四五个小时,如果孩子不够坚强,大出血的话,我中途就得死。

由于左侧着地,我的左大腿、左臂、髋骨和膝盖全都骨折、皮肤挫伤,右眼皮蹭掉了一层皮,眼球险些不保。我在ICU抢救了8天,做了一台又一台接骨手术,有一刀直接从左小腿开到腰上,整个人给剥开了一样。

王灵被送往医院,身体多处骨折。

王灵腿部缝合的伤口。

醒来后,身上插满管子,说不了话,只右手能动,好几次撑不住又昏了过去。医生担心孩子一旦不稳定,我会有生命危险,但他很争气。

那时,网上很多人劝我不要这个孩子,说他父亲是这样一个恶劣的人,杀妻杀子,担心孩子以后面临的社会舆论压力。我从没纠结过要不要生下他。因为父母间的利益问题,剥夺了他来到人世的权利,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

我唯一担心的是,大量注射吗啡、服药以及放射性治疗,会影响孩子健康。

但孩子终究没能保住。那感觉就像你伸手快摸到星星了,就在那一刹那,天亮了,你什么都没了。

相识

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我们的相识是精心设计的、我只是那个被选中的人,还是他边走边看,后面才动了歪心思。

2017年5月19日,我们在泰国一次朋友聚会上相识。

那天来了10多个人。远远的,他主动找我说话,之后换到我旁边,要加我微信。我问他做哪一行的,他开玩笑说,来这里养老的。问他做不做货,他说不做。我心想,大家没有业务往来,加什么加。但他一直死乞白赖,说加个吧加个吧。最后就加了。

婚后他跟我承认,其实这次聚会之前,他就在朋友店里见过我,还跟人打听过我,已经看上我了。

那时候,我在曼谷华人圈已经小有名气。

我算是创一代,南京长大,父母是普通上班族。我在扬州上大学,学工商管理。毕业后进了保险公司,每天录单子,太枯燥了,只干了三四个月。之后我到一家旅游公司,从助理做起,两年后被外派到泰国发展业务,一人身兼多职,每天和三六九等的人打交道,很磨练人。

27岁时,人脉、经验、阅历积累到一定程度了,我决定单干,搏一下。等到30岁还没做出一番事业,就乖乖回南京,再也不折腾了。

我主要做外贸,从个体户代购做起,一步步建立自己的关系网,注册公司。每天见客户、跑工厂、跑渠道,只睡三四个小时,没时间社交。虽然每天处于高压状态,但是很快乐,你会发现自己做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受业界认可,很有成就感。

伴随忙碌而来的是孤独。去泰国前,我谈过两次恋爱,都是和平分手,他们现在和我关系都好着呢,我出事后还来看过我——后一段就是因为我想去泰国打拼,对方不愿意,觉得国内安逸,我说那咱两谁也别耽误谁。

去曼谷闯荡的华人,大多以家庭为单位,像我这种单身跑出去创业的太少了。我身边接触到的,大多是已婚男性。每次让朋友帮忙介绍对象,他们都说,你这么优秀,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你哦,你肯定要求特别高。太误会了!

奇怪的是,也没人追我。在国内还时不时有人追一下。最夸张的一次,一个饭店老板的儿子当班,我结账时他非要加我微信,要追我。

怎么到了国外,撩一下的都没有呢。我经常开玩笑,可能我那颗桃花树没浇水,枯死掉了,一朵花都没有,咋没人看见我呢?

父母不能理解我的选择。他们觉得,哪有女孩子跑到异国他乡做生意的,回来找个班儿上,三五千块钱一个月,你活不了啦?我说那不行,人各有志,三五千块钱不能彰显我的能力。

所以创业遇上什么事,跟他们也说不着。

孤独感愈加强烈,成功时没人分享喜悦,失败时没人倾诉,一个人躲家里抱着被子哭;拿不定主意时,也没人商量,只能自己一夜一夜地想。

这个时候,他出现了。

俞东在海边。

骗局

一开始,我对他没什么印象。聚会回去后,他不停给我发信息,约我出去玩,我都拒绝了。

几天后,我的泰语书掉在朋友那边,他帮我拿过来,顺路送我去学校上课。等到晚上九点半下课后,他出现在楼下。当时在不认为他是一个坏人的情况下,还是蛮惊喜的,有一点心动。

他送我到小区门口就走了。有歪心思的人,会说这么晚了上你家看看、参观下。他没有。这让我觉得他挺不错的。

认识不到一周,他写了篇小作文表白,内容正中我下怀:他说在他30几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如此让他心动的人,他有强烈的预感,我会是他的夫人,他一定要娶我,一生一世爱我呵护我。结尾是“一生待你如初见”。

这个真是好感度飙升。你想,现在的男生,有几个会说对你负责任的话,大部分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我会觉得他是有责任感的人,是奔着结婚去的,不是跟你玩玩就算了。

他当时介绍自己,在国内创业失败,朋友邀他来泰国考察项目,一起创业,这让我感觉,他是积极的创业者,跟我是同类人。他还说他妈是江苏淮阴一家磨具厂销售员,每年挣一百多万,家里很有钱。他表现得也很阔绰,全身名牌,聚餐吃饭抢着买单——出事后我才知道,他其实是因为在国内欠钱太多,黑社会上门催债,2016年12月跑路到了泰国,在泰国的花销全靠信用卡透支和网贷。

但在当时,我能看到的,都是他展现出来的“闪光点”:自律,身材练得很好;绅士、会照顾人,你的杯子刚滴水,他餐巾纸已经递过来了;情商高,会说话,我们很聊得来,有很多相似的兴趣爱好,不论我说什么,他都特别赞同,会耐心听我的困惑,给出建议——这些正是我渴望的。

俞东热衷健身。

认识两周后,我松口了,说先试试吧。没想到他马上把房子退了,搬来我的住处。我觉得不合适。他就说离开我一分一秒都活不了,当时我还以为他真的很爱我。

谈恋爱一个月左右,有一次他说漏嘴,说很长一段时间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太阳晒。我问是什么地方。他打岔过去。问他是不是坐过牢?他反问,你看我像是作奸犯科的人吗?语气特别坚决,我都以为自己想多了。

第二天开始,他密集地跟我求婚。每天从早到晚只讲一件事,我们结婚吧,你是那个对的人,我们为什么要等?如果你没有抓住我,很可能再也遇不到你爱的人了……每天甜言蜜语,反复洗脑。

我觉得太仓促了,按照我的节奏,相处一两年再结婚。他就说,人一辈子这么长,总要为爱冲动一次吧。你拒绝你的,他求他的。

这期间,他坦白了自己的“历史”:19岁时,出于义气帮哥们拖东西,没想到是赃物,被连累成了抢窃犯,坐了8年牢——也是在出事后我才知道,他是自己想抢钱、主动犯案,且之前因盗窃、寻衅滋事,被罚款、拘留过。出狱后,他妈谎称得了绝症,想抱孙子,逼迫他和一个农村女孩相亲,他为了尽孝答应了。婚后两人不合,两年后离了。

我当时很震惊,他就哄我,那是认识你之前发生的事,我跟前妻没有半分爱,只是一片孝心,从今以后只爱你一个人,我们携手共度30岁以后的人生,以前的一笔勾销……为了证明和上一段婚姻划清界限,他将孩子抚养权移交给了前妻。

连着求婚一个星期后,他直接买了两张回国机票。回国后,每天打电话问我考虑好没有。我说没有,太难开口了,父母肯定接受不了。他说那先别跟父母说,先把户口本偷出来。我说不行,风险太大了。

他就过来找我,说三天没见、太想我了,你一定要成为我的妻子,你回家把户口本拿一下……我当时也昏了头,真去拿出来了。

7月15号,认识不到两个月,我们领证了。那天去民政局路上我还默念,别开门别开门。领完后脑子嗡嗡的。

我这人特别稳,结婚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冒险。

那时候,他创业失败,钱赔完了,穷小子一个。他说婚礼钻戒这些以后补给你,我们可以一起努力。

我不太在乎车、房,他愿意给我一个家,说我在哪里发展,他就在哪里安家,这点是最让我感动的。

说实话,结婚前我丝毫没怀疑过他。他伪装得太好了。有时他说去考察项目,我自己忙,也没跟去看。我们只有两个共同朋友,恋爱期间都跟他闹掰了,也没法求证他的过去。

从小到大,我接触的人都挺好的,没经历过欺骗,所以没往那方面动心思。

破裂

婚姻最初带来的更多是甜蜜。他说之前考察的项目黄掉了,要不是跟你结婚了,肯定就回国了。我觉得他为我牺牲了很多,每天看他,像看男神一样,太爱了。

两人初时的甜蜜时光。

然而结婚第二个月,因为钱,我们开始吵架。

我每月给他2万,他觉得不够花,找我借钱。一开始,三五千,借了还会还。越借越多后开始不还了,说他的银行卡欠钱太多,被吞掉了。我有些生气。他从我这儿借不到了,就以我的名义找邻居借,还偷我微信、支付宝上的钱,偷公司的钱,每次几千几万都有。那时候也吵啊,吵完后,发现一处漏洞堵一处。

他爱吃我做的菜,我没时间做,就开了个中餐厅,交给他打理,他觉得琐事太多,不愿意。给他找其他工作,他也不做,每天就玩游戏、赌博,花钱大手大脚,有时一个月买几万块钱的衣服。

每次让他去工作,他就拿他爸妈当借口——他爸一辈子没上过班,靠他妈养着。他觉得真正的爱情就是像他父母一样,一方给另一方无限的供给。

当他理直气壮讲出这种话的时候,我真的三观震碎。但我就想着,一方面改变、影响他,每天找他谈心,一方面给他一些实际的金钱上的支持。

婚后半年,我父母去泰国时第一次见到他,当时觉得他很会做人,很喜欢他,我妹妹也夸他绅士又贴心,特别好。不过我爸说,他面相不好,像坏人。我说好人坏人还长脸上啊。

当时,我说他是男朋友,没敢说结婚了。因为他“历史”不太好,我想给他一点时间,利用我的人脉和资源,让他的形象正面一点,再跟我父母说。

我手上的人脉和资源,能提供的都提供给他了,但他阿斗,扶不起来,所以这事一直开不了口。

2018年公司业务转型,我回南京开了家公司。父母经常过去看,见他每天在公司打游戏,不务正业,非常不满。妹妹也觉得他跟以前表现得不一样,对我不好,我生病了,他就在旁边打游戏,都不问一下。

他们都劝我分手,但我已经结了,有苦没法说。父母后来知道我结婚了,气炸了,跟我断绝关系。

他后期也不怎么讨好我了,回国后跟他以前的狱友混到了一起。我给他介绍优秀的朋友,他说玩不来。

他自己欠了很多钱,经常收到催债电话,一开始说是几十万,后来说100多万,再后来300多万……到底欠多少,到现在我都觉得是个谜。他想让我帮他还,我只还了几十万,剩下的拒绝帮他还,因为他不知悔改,还了以后又欠。我就想着,如果他戒赌、不再乱来了,我马上帮他平掉。

婚后,谎言一点点被戳破。我发现我俩根本不是同路人,后悔为什么要那么早扯证。

好几次,他提出离婚。我不甘心。我付出了那么多时间、精力、金钱,一旦离婚,这些都会化为乌有,我就像那个赌桌上的人,下不来了。

王灵拍下的她和俞东。

我的婚姻观也不允许我走到这一步。我总觉得,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事,两个人有什么问题可以通过沟通去解决,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离婚。而且身边很多人离婚了,我反而更想证明,我可以努力化解婚姻中的危机——做生意我也是凭着这股韧劲,别人谈不下来的生意,我偏要去求来,别人打不了的怪,我偏要打。

有一段时间我们吵架非常频繁,我甚至期盼他出轨或者打我一顿,我就解脱了。

傻子最后也是会醒的。欺骗太多争吵太多后,他说的话我不会全信,(也许)他发现操纵不了我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个傻子弄死。

他跟我提到过泰国杀妻骗保案,说男的太傻了,怎么能动手打老婆留下痕迹,不被逮住就怪了。

后来我听说,我被推下悬崖后,他坐在推我的地方,听到下面没动静,以为我死了就走了,半路看到有救护车进来,就折返,躲在人群中没有上前。

我躺在ICU的时候,他就守在外面。泰国警察过来了解情况,他谎称不在场,坠崖前跟我分开去了洗手间,出来后没找到我,看到救护车才知道我出了事。

6月16日他被泰国警察逮捕。当晚,他妈来找我,希望我说自己是失足,再给他一次机会,被我拒绝了。

重生

被推下悬崖,只是这漫长的痛苦的开始。

刚开始在ICU时,我身上伤口太大,病号服都穿不了,就一条毯子盖身上。每天一群人进来,毯子一掀,清洗伤口,旁边还有人进进出出,哎,太崩溃了。换尿不湿、大小便也是。

住院第19天,医院床位紧张,我不得不出院,暂住医院外的旅馆。泰国旅游部门帮忙联系了回南京的航班。12个小时的飞行中,我膝盖、胯骨碎了,只能45度的姿势僵挺着,全靠意念在撑。到最后根本撑不住了,我一直在流泪一直在流泪,但你还有第二条路走吗?

回国后,是漫长的复健训练。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手不受控制,东西拿不住,连挥手都做不到。当时觉得很可怕。在我的意识中,受伤后躺几个月就可以下地走了。没想到,身体很多功能都丧失了,不能动不会走路。你要像婴儿一样,重新去学每一个动作,通过枯燥、反复、坚持的练习去寻回它,有可能还寻找不到。

刚开始,筋萎缩严重,主要是被动拉伸。复健第一周,我那个惨叫,喊得医院整栋楼都听得到。楼下楼下,病友、医务人员全跑来看,说太吓人了。有一天院长还跑过来,说今天有领导来检查,你不要叫啊,会影响医院形象,等领导走了再练。

这种撕心裂肺的尖叫持续了一两个月。我都快自闭了,一度拒绝进康复室。

刚开始,每天上班一样,朝八晚五,泡在里面。好一点后,每天下午练四个小时。再之后,买康复器材自己在家练。

从坐开始,站立,走路,手指僵硬不能弯曲,手臂抬不起来……只能每天练,缓慢又艰难,你就像走在黑暗的隧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学会,有时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原地踏步,甚至退步,医生也无法解答,很崩溃。我经常一边练一边流泪。

有时做不下去了,一想到丈夫那么烂的人,都会自律地健身,为什么我连康复做个正常人都不行呢?我的意念一定要强过他。

干了大半辈子的主治医师说,从没见过我这么严重的,我能活下来算是奇迹了。我不活下来,你们都以为我自己掉下去的呢。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揭露真相。

坐在轮椅上的王灵在机场

今年1月20号,我和家人回到曼谷,聘请律师起诉俞东。

庭审一共5天。在法庭上,他拒不认罪,还在说谎。他妈对着法官发誓,说自己是学佛之人、从不说谎,之后指着我,说我亲口跟她说,我是自己掉下去的。

我急哭了。两位医院工作人员主动赶到法庭,临时申请出庭作证,证明我丈夫说谎,当时我特别感动。你会看到这个世界的恶,也会看到这个世界的善。出事后,很多人给我提供了帮助。乌汶当地一个退休校长,全程帮忙翻译,给她钱,她不要,说只想帮助我。我父母在那边照顾我时,吃不惯泰餐,当地旅游局工作人员就带他们去买电饭煲、电磁炉、买菜。一些华侨也过来探望,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3月24日,俞东因人身侵害罪未遂,被判处终身监禁,支付民事赔偿589万泰铢(约合人民币127.5万元)。他和律师当庭提出上诉,二审将移交上一级法院审理。

但对我来说,痛苦远未结束。现在的我约等于正常人,上厕所、洗澡都还要依附于妹妹,每天要练走路、下蹲。之后还将躺上手术台,“哗哗哗”,一刀一刀拆钢板,然后进入新一轮的康复。想到这些还是会害怕,但只能面对,我有得选吗?

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躺在医院的时候,我特别想去见他一面,问他当初接近我全都是为了钱吗?那天推我是随机的还是酝酿了很久?……我有十万个问题要问他。要不是瘫在床上,像瘫烂泥一样,哪怕有一丝力气,我爬都要爬到监狱去。

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这件事情发生后,我没有变得阴暗、孤僻,内心反而更强大了。人家不是说,从地狱回来的人都拥有黑色的生命力吗?当你经历了痛苦,知道什么是痛苦,你会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所拥有的一切,包括身边的亲人、朋友、同事,你会以更好的方式和他们交流相处。你会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我其实特别希望你们晚一点再来采访我。如果有一个契机,可以让我去推动一些有意义的事,实实在在帮助到一些群体,那时候采访才是最有意义的。我现在康复,都是为了我自己。

我希望报道出来,是能给人正面力量的,用不到的人,看过以后莞尔一笑;用得到的人,比如那些正失意、不得志,或者经历婚姻打击的人,我的经历能是一小束光,照亮他,支撑他走过这段黑暗的时光。

(应受访者要求,王灵、俞东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