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 云

一部作品的艺术魅力由多种因素构成,真实性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一般来说,真实性要求“人物关系或情感运动的协调,性格与环境或情与境的协调”①等等,否则,可能会使文学作品因缺少真实感而使读者兴趣索然,但是也有一些作品常常反其道而行之,将人物关系或性格与环境进行错位放置,从而造成别开生面的艺术效果。这样的例子中外皆有,比如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将美丽的爱斯美拉尔达与丑陋的卡西莫多放在一起形成极端对比,给读者心灵造成强烈的审美震撼,让人过目不忘。而在高晓声的小说“陈奂生系列”中,《陈奂生上城》和《陈奂生出国》都是把人物从自身熟悉的环境中抽离出来,放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与人物身份极不相称的环境中去,尤其是《陈奂生出国》,把在中国农村土生土长的、土里土气的陈奂生突然放置在一个从思想观念到生活、行为方式都完全不同的现代化国家美国,从而引出一段啼笑皆非的故事。

旅美作家冰凌的小说《旅美生活》就属于这一类别具一格的作品。小说将老金这样一个在中国受了大半辈子地地道道的传统文化影响和社会主义教育的人物放置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甚至可以说是对立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餐馆里,造成人物与环境的错位,从而展开一段诙谐幽默的喜剧人生。

这部小说塑造了一个十分新鲜的人物形象——老金。老金原来是一个从国营工厂退休的车间主任,在美国开餐馆的儿子把他接到身边来享享清福,他既没有长期居留的打算,也不必为生活担忧,日子应该过得平静无波,不料他在美国的经历却使他开始了另一种退休生活。应该说,老金的形象在新移民文学的人物画廊里是新颖而独特的。海外新移民文学多表现带有明确目的的移民者艰难的生活经历和困惑、焦虑、失落的心路历程,表现他们如何在异国他乡、在新的环境中生存和发展,主人公以具有开拓精神的青壮年为主,而反映旅居国外的老年人生活的小说则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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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爹娘”是那些为了给儿女分忧解难好让他们专心学习而专门从国内赶来为儿女做后勤的父母,他们给儿女带孩子、做饭、做家务等等,这些“陪读爹娘”不仅要劳累而且还要忍受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文化带给他们的孤独,另外他们还要时时为儿女们的学业或生存担忧。老金与这些“陪读爹娘”则完全不同,他到美国就是为了来“享福”,儿子的中餐馆开得很红火,生存问题早已解决,可是儿子很忙,没时间陪他,因此他在美国唯一的问题就是孤独。但随着他到儿子的餐馆“听雨楼”担任总经理,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并且从此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

老金与“陪读爹娘”中的老年人之间的区别不仅仅是生活内容的不同,他们最根本的差异在于那些“陪读爹娘”虽然从中国来到外国、从东方来到西方,但他们却一直延续在着国内的那种退休的生活方式,也就是锻炼身体、做饭、带孩子等等,他的思想观念、生活形态都没有发生根本变化。而老金却一直都在变化和发展,不仅是生活方式在变,在国内退休后他只是聊天下棋搓麻将,现在到了国外却来管理一个大餐馆,因而思想观念、心理、行为都在发生剧烈变化,“变”其实是贯穿在这篇小说之中的内在线索。

通常说,“环境变异作为一种外部力量”常常会“推动着性格的矛盾运动”②。老金的生活真正发生改变是在他进入“听雨楼”之后。在这之前,除了一个人觉得孤独之外,他在美国的生活与在国内的退休生活没什么大的变化,连早上起床的时间都没有改变。在进入“听雨楼”之后,他的生活才真正开始转变。

在国内,人们对“退休”的概念存在着很大的认识误区。大多数即将面临退休的或已经退休的人都把退休看成是一种“全休”,即离开工作岗位也就不用再工作,什么问题也不用想,什么事情也不用做,每天所想所做无非就是如何锻炼身体以延年益寿,要么就像老金原来那样聊天下棋打麻将以打发时间,这其实是一种十分消极的生活方式,缺少对人生、对事业的积极追求,无异于将一段宝贵的生命闲置,这样的生活难免会让人感到空虚、落寞,从而加剧了生命老化、枯萎的进程。

其实,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医疗卫生事业的快速发展,人的寿命已经大大延长,人对自身潜能的发掘也在逐步加深,因此退休并不意味着一个人的生命就已经进入无所作为状态,事实上大部分人在退休的时候依然是很健康的,生命还是大有可为的,完全可以实现当年曹操面对滔滔东海时所吟唱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鸿图壮志。相反,如果没有了对人生、对事业的追求,生活就缺少动力,以致不少人常常是未老先衰。但是也有少数人“退而不休”,在退休后重新积极安排自己的生活,或者到老年大学进修,学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课程,丰富生命内涵,提高生活质量;或者重新找份工作,发挥自己所长,做到老有所为,等等。有了这些积极的活动,他们的生命就依然生机勃勃,从而给“退休”一词赋予新的涵义。只是在退休的人群中,这种认识还不是很普遍。

在进入“听雨楼”之前,老金也还不具备这种认识,他本来已经习惯了自己原来的退休生活,觉得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帮不了孩子什么忙,很过意不去。然而进入“听雨楼”之后,老金却再次发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因此“听雨楼”的事业成为他新的追求,这好似给他的生命注入了一股兴奋剂,使他的每一天都变得充实而有意义,也给他带来了充分的自信,他充分发挥了自己二十多年车间主任的工作经验,把一个“听雨楼”管理得井井有条。尤其是在与“长江浪”餐厅的竞争中,老金可以说是沉着冷静、应对有方,终于力挽狂澜,使“听雨楼”在这场竞争中不仅站稳了脚跟,而且更为发展壮大。生活有了事业做依托以后,生命就像一股清泉,有了源头,成为活水,从而精力充沛地继续向前奔流,从此,老金不仅学会了开车,而且还迎来了生命中第二个春天。

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没有回避对人的情欲的表现。通过自由、开放的老叶的引导,老金终于突破了原来保守、封闭的情欲观,领略了许多生命新奇的景象。在这里,情欲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生命的内驱力,使老金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和人生的甜蜜。如果我们把老金在事业上的追求理解为一种形而上的精神欲求,而把其对情欲的追求理解为一种形而下的自然欲求,那么这两种欲求就构成了老金心理世界的两种内驱力,这两股力量合而为一,有效地推动着老金的性格运动。因此,经历了从生理解禁到心理解放的一系列变化,老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老金了,现在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不止是在往回走,简直是在往回跑,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不难看出,环境的改变充分激发了老金生命的潜能,使老金的生活天地变宽变大,生命轨迹得以延伸,从而开始了另外一种人生。

除此以外,我们还应看到,环境的变化虽然会推动人的性格发展,但反过来,一个生命力旺盛的个体,总是不甘于一直被环境所支配,他总要通过这样那样的努力来影响环境、改变环境,进而改造自己的生活世界。老金毕竟是一个受了大半辈子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人,他又在社会主义的工厂里工作了几十年,因此他身上还保持着很多根深蒂固的中国式的传统习惯和工作作风。比如他第一天到“听雨楼”上班,在与员工们见面时他模仿自己心中的领导风范向大家点一点头,说了句“同志们好”,结果把大家都逗笑了,而油锅师傅老钱又不失时机地回了句“首长好”,更是引得哄堂大笑。这一问一答都是地道的中国特色、中国作风,在中国可能很普通,可是一旦放到美国,就成为笑料,尤其是在中国人生活的圈子里。另外,中国人崇尚节俭,有过艰难生活经历的老年人更是如此。老金上任以后看到饭店每天丢弃很多鸡架,心疼得不得了,就动了一番脑筋,将其全部留下,给员工们做出一道可口的开饭菜,这不止是为了省钱,而且也变废为宝,很有点创造性,虽然他因此背上了“周扒皮”的恶名也还是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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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老金还有意识地把自己在国内的管理经验运用到“听雨楼”的工作中,竟然效果卓著,这给了他很大的自信心。实际上,人类社会制度虽然存在各种形态,尤其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在意识形态、社会制度等方面差别很大,但是在生产经营管理等领域的技术层面却存在很多相通之处和一定的互补性,相互之间适当地借鉴有利于各自的健康发展。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早已不同程度地利用了社会主义的某些积极因素,而邓小平倡导的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也主动地吸取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某些成功经验,从而开创了振兴中华的新局面。

国家如此,个人其实也一样,老金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虽然他是在中餐馆工作,但“听雨楼”毕竟是在美国,异质文化的摩擦与冲突在所难免,“鱼刺事件”就是很突出的一例。在这种摩擦与冲突中,老金不仅开阔了眼界,体会到西方文化的优劣,更在冲突的过程中吸收了西方文化的精华,从而增强了自己处理复杂事务的能力,这一切都使他信心倍增,因此在与“长江浪”的竞争中,他决定按照自己的思路改进“听雨楼”,在他的领导下,“听雨楼”的生意蒸蒸日上,他终于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对于老金来说,虽然他在国内也是个车间主任,但那毕竟还是在别人的领导下工作,而且凡事出了问题,最后都是国家作主,个人只不过是国家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而已,而在“听雨楼”,一切问题都得自己思考、自己解决,因此相对于国内来说就更能够显示出个人的能力和价值,“听雨楼”其实就是老金发挥个人潜能、实现个人价值、展现个人魅力的一个全新的战场,是由他独立支配的一个“王国”,他通过自己的顽强努力在逐渐改变自己以适应环境的同时也改变了环境、改变了“听雨楼”。显而易见,老金的这种“变”是一种积极的发展,他通过主动吸收异质文化的精华来丰富自己的文化底蕴,相对于他的过去,他的眼界更加开阔,思想更为敏锐,生命更为厚重,因而他的改变实际上是在不丧失自己文化优质的前提下对自身文化的一种提升和超越。

事实上,古往今来,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处于发展变化之中,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而只有在变化的过程中,事物才有可能向前发展。对“听雨楼”来说,经营方式的改变促进了自身的发展;对于老金来说,环境的改变则成为他生命更新的契机,他的生命潜能前所未有地被激发,从而迎来了他生命的第二春。但是我们也不能不承认,环境的改变固然可以造就成功的人生,可是对于那些生命力薄弱的人,环境的改变无异于“斩草除根”,只能导致生命的沦落。然而不管结果如何,人们都有一种对未知领域进行探索的欲望,这可以说是人的一种本能。人总是感到不能满足,不能安于现状,因此总是想方设法改变自己的环境,去寻求别一种生命形态。

张翎的小说《交错的彼岸》中就有一段十分耐人寻味的话:“外公的父母辈在飞云江畔生下外公,外公长大了,心野了起来,就沿着飞云江往北走,在一条比飞云江略大一些的叫瓯江的河边停了下来。于是就有了母亲。……后来母亲在江边生下了我和萱宁。我们长大了,我们的心也野了,想去看外边的世界,我们就沿着一条叫东海的江河走出了大海,跨越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汪洋,在一条叫安大略湖的大湖旁边驻留。将来我和萱宁的孩子,会在安大略湖畔居住繁衍,还是会继续前行,寻找一条更大、更宽、更适宜居住的河流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见,这种寻求的过程不仅贯穿了每个人独自的人生,也贯穿了整个人类发展的历史,只要人在地球上生存,这种寻求的过程就不会停止。“移民”大概就是人类的这种心理在行为上的体现,实际上也是人类发展的一种常态。

令人关注的是,在这种寻求的过程中,有的人成功,有的人失意,不免也有一些人沦落。这部小说以老金为中心,联结起一批移民者的形象,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有金城、老叶和托尼。这几个人物分别代表着某一种生活。金城原本是来美自费留学的,但是却没好好读书,先在餐馆打了三年工,赚了些钱后自己开了个外卖店,开了三年店,又卖了外卖店,买了堂吃店,也就是“听雨楼”,生意红火,几年后就又忙着开分店了。老叶是从台湾来的,他到美国已经二十多年了,可至今仍是个在餐厅打工的。他没有什么理想与追求,他的生活哲学是赚钱就为吃喝嫖赌玩乐。托尼原本在国内是个工程师,十年前来美国考察就滞留未归,因为身份黑了,就只能在餐馆打工,家人也不能来美,就这么大洋两岸分居着。

这几个人也许移民的具体目的会略有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为了寻求别一种生命形态,才把自己从原来生存的土壤中连根拔起,移放到一个完全不同质的土壤中,但是移位之后,每个人的生存状态却完全不同。金城勇于奋斗,顽强地适应了异质环境,并且扎下根来,人生之树也随之开花结果。老叶虽然在美国安身立命,但是他却只顾眼下,不管过去和未来,也没有主动的追求和进取,更缺乏对理想和精神的认真思考,因此生命在他那里只沦落为一种本能的欲求。而对于托尼,这次的人生移位则应该是痛彻心肺的,从工程师沦落到只能在餐馆打工的黑客,他只好为了生活而生活,这种人生就应当反思了。与老叶和托尼相比,老金一开始虽然是被动地接受环境的改变,在孤独中忍受错位的生活,但是一旦生活进入另一个快车道,他就积极地改变自己,努力地适应了新的生活节奏,从而把自己从错位的状态逐渐调整到本位的状态,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生命飞跃。

应该说,现在的老金是一棵在异质文化的土壤上旺盛生长的中国松。在经历了一段新土壤带来的排斥反应之后,中西文化在他身上逐渐融合,他既保持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要义,又吸收了异国文化的精髓,从而使他的生命之树常青,成就了一段喜剧的人生。可以断言,老金这样的喜剧人生在华人移民乃至其他各族移民中将不再是一个个别的现象,而可能成为一种必然的趋势,这也正是人类得以不断发展、不断进步的一个标志。

注释:

②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7月版,367-3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