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去世前所写的《美国讲稿》是他一生的小说诗学的总结,卡尔维诺是一个具有高度理论自觉的作家,卡尔维诺曾指出:“我将尽力向我自己并向你们说明,为什么现在认为分量轻不仅仅是一种缺陷反而是一种价值,之前过去的作品中哪些体现了我的理想——分量轻,表明现在我把分量轻摆在什么位置上,将来我把它放在什么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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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讲稿》中,卡尔维诺将其小说诗学思想分成了六个部分:轻逸、速度、精确、形象鲜明、内容多样、开头与结尾。“轻逸”是第一个部分,也是篇幅最大的部分。但是犹如数学界的“费马大定理”,卡尔维诺自己领会到了轻逸的内涵,但是却在这一讲中没有详尽的、明确的定义“轻逸”。那么,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什么是轻逸?

“轻逸”的界定

主要解决卡尔维诺轻逸观的具体定义问题,也就是回答“轻逸是什么”的问题,但是棘手之处在于卡尔维诺并没有为自己的轻逸观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我们遍览《美国讲稿》,虽然作者有专门论述“轻逸”的一章,但是作者却非常隐晦的在论述“轻”的价值、位置、作用以及实现方法。但是,弄清楚轻逸观却是非常迫切的。于是,笔者将从卡尔维诺直接论述轻逸的基础上结合作品,来对“轻逸”做一个较为全面的界定。

其一,轻逸是文学的一种生存功能之一,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卡尔维诺曾经强调:“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文学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人们除了在现实生活中生存以外,还可以在文学中获得新的生命。文学是这样一种东西:写作品的人,可以写出自己的生活,也可以写出可能经历但没有发生的生活;看作品的人,可以阅读别人与自己迥然不同的生活,在心灵和思想上获得一种虚拟的经历。所以,卡尔维诺说“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在生存功能的基础上,文学的本质是寻求轻松的,与现实生活的沉重相反,是对生活种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在这里,卡尔维诺将小说的功能提升到了人文主义和生存方式的高度。他所说的“轻逸”是指用艺术之“轻”来消解现实之“重”的轻。

卡尔维诺的《祖先三部曲》是“轻逸”美学思想的典范,作者描写是一种我们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但是小说所表达的主题却非常明显——对生活之重的反作用,实现轻逸。主题是卡尔维诺不愿意提及的一个东西,主题属于生活,不属于小说,因此主题是沉重的。但是卡尔维诺将小说作为一种寻求轻松的手段反映在了小说中,实现轻化。《祖先三部曲》都有各自不同的主题,但是这些主题是连贯的,它以我们人类追寻自由的不同阶段为线索来构思。《不存在的骑士》的主题是追求存在,追求生存。生存是自由的先决条件,但是主人公阿季卢尔福却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骑士,作者借这个轻松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表现了对存在的向往;《分成两半的子爵》通过分成两半的子爵形象,表达了对不受社会摧残的完整人生的追求,这是自由的第二个阶段;《树上的男爵》通过在树上永不下树的男爵形象,表达了对个人主义完整的否定,这种轻逸的抗争是没有多大价值的。所以,作者通过文学的轻松功能,将我们的生活分解成原子般细微,实现对沉重世界的轻化。

其二,轻逸是“叙述这样一种思维或心理过程,其中包含着细微的不可感知的因素,或者其中的描写高度抽象”的一种叙事策略。文学叙述上的轻逸,关键在于思维或者心理过程。思维过程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就像一个万花筒,思维和心理在作者高度抽象化的过程中将寓意高度浓缩,达到轻化的目的。

卡尔维诺选择了亨利·詹姆斯的《丛林猛兽》第三章中的一段描写来说明这种思维的高度抽象性:

深渊上架着一座桥,令人头晕,但还算牢固。尽管如此,为了慰藉他们的神经,他们还要时而放下铅锤测量深度。然而他们之间的差别却始终存在:她一直觉得没有必要反驳马奇尔对她的指责;马奇尔在他们最近发生的一次争吵中曾指责她隐瞒自己的思想,不敢表明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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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这里叙述的是男女主人公之间互不理解的矛盾心理过程,这种心理过程的叙述的精确描述却是困难的。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并没有直接描述二者的心理,而是用高度抽象的“深渊上的桥”来暗指二者的矛盾,他们的矛盾是否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呢?作者说“令人头晕,但还算牢固。”说明了两人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但矛盾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呢?作者接下来说“他们还要时而放下铅锤测量深度”,这样,作者就可以对两人的矛盾有了高度抽象的了解。但是,虽然高度抽象,其中也包含着细微不可知的因素:马奇尔对她的“指责”到底是什么指责?马奇尔指责她隐瞒自己的思想,又是哪些“思想”?

卡尔维诺借亨利·詹姆斯的这段小说描写,说明了“轻逸”是一种叙述,是一种思维和心理的高度抽象化。高度的抽象化就是一种浓缩,所以卡尔维诺认为现代小说应该是一种高度浓缩的工作。

其三,“轻是与精确、果断联系在一起的,与含混、疏忽无关”的一种小说形式。卡尔维诺认为,轻与精确密切相连。而精确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作品的构思非常明确。

二、视觉形象清晰,令人难忘。

三、语言尽可能的精确,词语要准确,要充分表达各种思想与想象的细微差别。

这里,作者从三方面对精确做出了要求。那就是作品要有明确的构思,清晰的视觉形象,语言精确。首先,不能结构不明,混乱不堪。一部成功的作品,必须要有一个好的结构,这种结构就是轻的结构,这也就呼应了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的开头所说的“减轻小说结构的分量”的主张。其次,作品应该有鲜明的视觉形象。卡尔维诺认为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偶然,精确性的要求之一就是要“把偶然的事件变成抽象的图案并加以进行运算、证明定理。”这种将偶然的时间变成抽象图案的过程就是一种轻逸化过程,从哲学内涵上来说就是一种“自我编制系统”。在自我编制之中,将混乱不堪的事件、元素变成清晰的图案,但是这种图案在自我编制的过程中是抽象的,为了克服这种抽象,还要借助于运算和证明定理。我们可以看看视觉形象清晰所产生的轻逸在卡尔维诺作品中的体现:

……大汗努力使自己集中思想下棋,但是不明白下棋的目的何在。下象棋的目的是赢或输。赢什么,输什么呢?真正的赌注是什么呢?将死了,胜利者的手上拿走了对手的王,留下白色或黑色的方格,什么也没有。忽必烈剖析自己的每一个胜利,以求找到答案。他那决定胜利的最后一役,也变成了一块平整的木格。最后的胜利给帝国带来的一切财富,都是些骗人的外表。

这时,马可·波罗说:“陛下,您的棋盘是用乌檀和槭木两种木料镶嵌而成。您的慧眼望着的那个方格是从旱年生长的树干上砍下来的,您看清它的纹理了吗?这儿有个小节疤。旱春时那儿有个幼芽冒出来,但夜间的霜冻扼杀了它。”以前大汗尚未发现这个外国人能流利地用蒙古语讲话,但令他惊讶的却不是这个外国人的语言知识。“看,这儿有个大一点儿的孔。也许那儿曾是一条幼虫的巢。那绝不是蛀虫;如果是蛀虫,它会咬个大洞。那是一条毛毛虫,吃树叶的毛毛虫。因为树叶吃光了,树才被砍下来……这条边上木匠用凿子凿了一个榫眼,可与旁边有榫头的方格对接……”

从一块平整的小方格上能看到这么多东西,使忽必烈觉得眼花缭乱。马可·波罗呢,又在给他讲述乌檀树林、河流中顺流而下的木筏、渡口、妇女站在窗口盼望……

这是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中的一段描写,作者通过马可·波罗之口,表现了从一个棋盘中所形成的鲜明、清晰形象的过程,而且作者努力选择词汇,尽可能精确表达了事物中可以感知的部分。例如,“乌檀和槭木”这是具体可感知的物质材料,“节疤”是马可·波罗运用推理和想象解释了它的形成,这就是卡尔维诺所说的“运算、证明定理”所达到的效果。与精确相关的还有卡尔维诺钟爱的“晶体结构”。

在这里,我们可以知道,卡尔维诺的轻逸观是与精确紧密相关的。可以说,精密是轻逸观的一个基本属性。而精确的具体内涵就是结构的构思的明晰性、视觉形象的清晰性以及语言的准确性三个方面。

其四,轻是作品中塑造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轻”的形象。卡尔维诺认为形象是可以落进东西的地点。形象的意义并没有自足性,而是作者有意选择的结果。形象是意义的载体,实现轻逸,必须选择具有“轻”的象征意义的形象。

在论述形象的“轻逸”时,卡尔维诺引用了薄伽丘的《十日谈》中描写佛罗伦萨诗人兼哲学家圭多·卡瓦尔坎蒂(又名纪度)在坟墓上方一跃而过的形象。卡瓦尔坎蒂是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诗人、哲学家,他出身贵族,但是却与所谓的“豪门子弟”格格不入。一天,卡瓦尔坎蒂在圣约翰大教堂附近的墓地里徘徊、沉思。这时他被这些纨绔青年包围了,他们对他冷嘲热讽:

他们说道:“纪度,你怎么不肯加入到我们这社团里来,不过请问你,即使你果真发现了天主是不存在的,那么又有什么好处呢?”

纪度看见被他们包围了,立即回答道:“你们在自己的老家里,爱怎么跟我说话就怎么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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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说着,就一手按在坟墓上,施展出他那矫捷的身手,一下子跳了过去,摆脱了他们的包围。

卡尔维诺认为令人惊讶的不是卡瓦尔坎蒂说的那句话,而是薄伽丘塑造的卡瓦尔坎蒂的形象,卡瓦尔坎蒂能跳出包围圈是因为“他自己的体重很轻”。卡瓦尔坎蒂从沉重的大地上轻巧而突然跃起的形象表明诗人的庄重蕴含着轻巧,也就是卡尔维诺所说的“庄重的轻”,那些被人们所认为是生活的东西,比如喧闹、寻衅、夹马刺等等,都是死亡王国的组成部分。所以,我们可以理解卡尔维诺为何会塑造在树上行走的柯西莫和空心人阿季卢尔福骑士形象了。这些形象是一种寓言,一种隐喻,作者用这些“轻”的形象向当代的人们指出了通向自由的道路。

现在,我们应该对轻逸下一个定义了,我认为卡尔维诺的轻逸观可以这样来定义:轻逸是一种生存功能,通过文学追求轻松的本质来实现对沉重世界的一种轻化;轻逸是一种在叙述一种心理过程或思维的过程中包含的细微不可知的因素,即写作的高度抽象化和内容的高度浓缩;轻逸是小说结构的合理化安排,视觉形象的高度明晰,小说语言的高度精确性和概括性;轻逸是小说形象的一种象征性,令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