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对约瑟夫.康拉德的认识大概最主要就是《黑暗之心》作者;他以自身的刚果经验写出两部故事,这是其中之一。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1890 年 5 月 6 日,他在布鲁塞尔签下三年合同,预备成为河轮「佛罗里达号」的船长(且有机会参与探索内陆的探险活动)。他在 6 月 12 日抵达刚果波马港,踏上溯河前往金夏沙的旅途,此时离他从「奥塔哥号」辞去人生第一个船长职已有一年多。他儿时热衷阅读探险故事,还会在老旧的图书的空白处仔细追踪欧洲人在东非大湖区绘制地图的进度,他这时想必是圆了童年梦想。

马罗在《黑暗之心》里讲述自己非洲之旅开端的情节,康拉德一共利用他在布鲁塞尔与利奥波德国王公司代表会面情况、他沿西非海岸往下航行的经历,以及他去金夏沙走的陆路(共走了370 公里路,在8 月2 日抵达目的地)等亲身经验来写成。康拉德不可能预料在刚果会遭遇什么,但这些遭遇改变了他的一生。后来,他感到自己在此之前只是个「畜生」:在亲眼见到利奥波德手下各个公司对当地人的奴役与屠杀之后,他本身与其政治观点都因此觉醒。

康拉德十六岁离开波兰,之后以马赛为家待了四年。期间他为了进入商船水手这一行而以见习身份出海去了三次西印度群岛,同时惬意享受法国港口的生活。 1878 年他二十一岁,法国船不再让他上船工作(因为未在俄国服完兵役),于是他开始在英国商船上讨生活。

接下来几十年,他数次出航澳大利亚、印度与东南亚,还以「维达号」大副身份四度往返于新加坡与婆罗洲、苏拉维西等地无数荷属东印度小港之间。最后这四趟行船在他后来的作家生涯里非常重要,提供他头两本小说《奥迈耶的痴梦》与《海隅逐客》以及数部短篇故事的写作材料。在回忆录《私记》中,他写到在伦敦租屋居住时,那些他在婆罗洲遇到的人物如何重返他的记忆:奥迈耶、奥迈耶的妻女,「然后是帕塔尼族(Patani)其他的人」。

对康拉德来说,这些吵吵嚷嚷吸引他注意的阿拉伯人、马来人与海峡殖民地华人,都证明「神秘的同胞之情将世上所有生灵结合在一个希望与恐惧的群体里」。正是这样的信念,对「凡人众生,不管他们生活在何地,住的是房屋或帐篷、是在雾气笼罩的街道、还是被阴郁红树林黑影遮挡的丛林」显露的共情,这是康拉德在他第一本书序言里提出的主张,也是他写作生涯依循的指引。

玛雅.加萨诺夫勇敢追寻康拉德在刚果走过的路,亲身体验这个比利时殖民所留下的千疮百孔国家。她正确强调出《黑暗之心》能让当代读者一窥权力如何在不同大陆、不同人群间运作,也详细说明康拉德在非洲的经验,以及利奥波德的殖民活动实际上如何进行。

《黑暗之心》出版时,向英国读者揭露那些以「文明教化」为名在刚果实施的暴行,告诫他们不要相信这类霸权干涉背后有任何可取「思想」。利奥波德将一片土地命名为「刚果自由邦」(这命名带着些许玩世不恭),而比利时却在此戕害人权;人们常忘记,在 E. D.莫瑞尔开始在报章杂志对此展开抨击之前,早几个月《黑暗之心》就已在《布莱克伍德杂志》连载。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和康拉德另一部非洲故事〈进步的前哨站〉一样,《黑暗之心》也写出帝国主义怎样在基层运作──以及帝王、政客和记者等人言论所描绘的画面距离真相是多么遥远。

不过,玛雅.加萨诺夫是透过另一趟全然不同的旅程,从香港越过印度洋航向英国,以洞察康拉德与二十一世纪当代世界的关联性并加以解释。这趟旅程同时也赋予本书勾勒的脉动:也就是康拉德在成为职业作家之前,身为水手的他从甲板或舰桥上看见「一个全球各地互相关联的世界」,亦即我们现在所居的这个世界,「逐渐显现」。

成为作家后,在他所写的小说里,康拉德重访航海岁月曾去的地方,非洲、印度、莫里西斯、东南亚、澳大利亚,还有那些他大概只匆匆一瞥的地方(例如《诺斯楚摩》的南美洲)。此外,他从海上归来时以伦敦暂时为家,在其他的旅程里到过日内瓦和法国某些地区,这些也都呈现于他的小说里。他从未前往《西方眼底》的俄国,但藉由俄国文学来认识俄国,也认得俄国是宰执儿时波兰的帝国占领势力。简言之,如加萨诺夫所言,他是「全球化世界里的公民」。

然而,康拉德身为波兰人的部分也实在不可忽视。他双亲对波兰独立运动自发的牺牲奉献是他人生无法磨灭的经验,这也浮现在他晚年为波兰请命的政治热情里。加萨诺夫巧妙援引柯尔泽尼奥夫斯基家族背景,以及康拉德幼年成长环境中的文学运动、政治奋斗、警力监控与流行等历史脉络。

康拉德在英国商船工作的岁月里以伦敦为居所,这又是一个非常不一样的世界。伦敦就像巴黎,这座城市经历过大规模改建,拆除市区贫民窟、铺设新的宽阔干道。同时,伦敦也像加萨诺夫所形容,是「全世界的『某处』组成的蛛网」中心。更重要的是,她观察到当时英国以收容政治难民而自豪:没有限制、不须护照与签证。

康拉德唯一一本以伦敦为背景的小说《密探》里大部分角色都是外国人,这点颇值得注意。康拉德写这部小说的背景是因为写作不久之前,右派政治人物与报章杂志进行宣传活动,反对逃离俄国反犹屠杀的东欧人抵达英国,导致1905 年的《外国人法》,自此英国移民政策从维护难民转为维护边界。

康拉德在英国商船上任职时,是众多不同国籍船员中的一员,加萨诺夫很有眼光地强调出这件事。当康拉德开始在海上讨生活,英国造船业正处于高峰,英国船东控制 70% 世界贸易。但这一切都随着帆船被轮船淘汰而改变。

正如加萨诺夫所示,水手这一行地位低、薪水又少,而且充满危险。海岸运煤船「海捞者号」是康拉德在 1878 年学英语的地方,它在 1881 年十月带着全体船员葬身海底。 1883 年,「巴勒斯坦号」甲板发生爆炸,在苏门答腊外海毁于火灾,康拉德用这次经验来写短篇小说〈青春〉。

文学界一开始将康拉德定位为异国风情小说作家。当时书评家还陶醉在吉卜林笔下的印度生活故事里,直接就把康拉德视为同一种帝国主义风格的写作者,为《奥迈耶的痴梦》里兼并婆罗洲的行动喝彩,完全误解书中对欧洲殖民者的反英雄式处理。不出所料,在〈青春〉、〈台风〉(背景在南中国海)和《水仙号上的黑鬼》(内容详述从孟买到伦敦的航程,途中「水仙号」差点在好望角因暴风雨翻覆)出版后,康拉德的早期声名又多出一部分:航海小说作家。

康拉德以南美洲为背景的小说《诺斯楚摩》是他笔下的全球化世界集大成,也是英语小说中讨论全球化的杰作。这部小说灵感来自他与罗伯特.康宁安.格雷厄姆的友谊,呈现一个复合式的南美洲国家,该国过去曾长期受西班牙统治,而独立运动领导人物却是西班牙殖民者后裔,近年又遭英美两国以挹注资本于公共建设计划的方式进行新殖民主义式的侵略。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加萨诺夫引述格雷厄姆在巴拉圭与阿根廷的一些经历,为这本小说提供一些背景脉络;她又详述当时刺激康拉德动笔写作的大新闻,也就是巴拿马从哥伦比亚分离出来(以及美国干涉支持新国家成立)的经过。她呈现出一本起初欲探索十九世纪民族主义(如德义统一建国与南美洲争取独立的动乱所印证)的小说,最后如何成为一部预言书,预示着我们现在以后见之明所看到的「美国世纪」之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