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撞鲁莽的年轻时代,我对总是说温吞妥协之语的老年人,没有好感。 我想当然地认为,时光和世事,让他们变得麻木又圆滑,所以他们才总是说出那些正确而空洞的废话: “没什么,都会过去的。” “不要怕,要往前走啊。” “挺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直到后来,因为种种机缘,我遇见了一位又一位老人。他们把我领进历史的指缝里,透过昨日的手掌,看见今日的微光。进而,让我懂得,那些趟过历史和往事的人,白开水一样的老生常谈里,藏着怎样的深情和沧桑。所以,今天,多灾多难的今天,消极悲观的今天,恐慌纷扰的今天,我想讲讲他们中,其中三个人的故事。1.有个叫韩贤的老兵,参加过抗日战争,他布满老年斑的松弛肉体上,至死都存留数个被弹片击破的伤疤。 “这是我的勋章。”那一年,在军队医院的病房里,他毫不避讳地掀起衣服,指给我看。 一同被看见的,还有他动了两次大手术后,胸口处如蚯蚓附着的累累伤口。 “这算什么。”谈及自己的癌症,他仿佛是在说别人的病痛,“想当年,在战场上,一个炮弹过来,多少战友,哐一下就没了。” 谈到逝去的战友时,他爱把头别向窗外,再补充一句“他们,都不过二十郎当岁,有的……还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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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之所以对这个细节记忆尤深,是因为那次见面时,我提出要给他拍照片。他看了看浑身插满管子的自己,用勉强能抬动的手,理了理已经掉光头发的脑袋,哈哈大笑地给我开了这么一个玩笑:“行吧,丫头,你照吧,反正我现在,也不用找对象了。”10多天后,他就走了。 他家人说,他走时很安详。这个历经过战争与和平的老人,从得知自己患癌,到最后坦然离世,从未喊过一句疼。 此后多年,每每绝望和悲观时,不知怎地,我脑海里总会想起他的面孔。想起他讲述的那些哐当倒下的年轻战友,想起他身上残留的那些旧伤新痕,想起他面如菜色但神如蛟龙的谈笑风生。 进而,想到坚持,想到柔韧,想到希望,想到一个生机勃勃的词汇,叫: 岁月的力量。这是一种历经足够多的时光,才拔地而生的向上,也是一种穿透过足够多的暗夜,才周身闪耀的隐光。它提醒遇到一丁点困难,就要死要活的我,还有更多年轻人,学会将今日事挪到10年后,20年后,30年后,乃至50年后,想一想:只要活下来,人无恙,诸多艰险事,不过梦一场。这样的认知,在我遇见另一位老人后,有了更辽阔的外延和内涵——2. 这个老人,叫王金山,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 见到他时,因年事已高和身患重病,患上老年痴呆症的他,已忘掉了人生的大部分往事。但年轻时,死里逃生、硝烟弥漫的战场,却是他记忆犹新、午夜梦回的精神故乡。 他坐在蚊虫乱飞的农家小院里,挥舞着关节变形的大手,讲述大别山战役中,敌军一个迫击炮扫射过来,身边30名战友全部倒地身亡。弹片飞进他的脚后跟,鲜血顺着他脚流到战友尸体上,将他的血和他们的血,融汇到一体;他讲述徐州会战中,在一场战役里,他的后背被砍伤,刺刀险些从后背戳进心脏。他后背上,那个5厘米长的刀疤,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抚慰熨烫,依然醒目,依然悠长; 他讲起朝鲜战场上甘岭战役中,为夺回597.9高地,他们以战友的尸体为人墙,当掩护,去拼杀,最终活下来,回到祖国故乡。讲着讲着,耄耋之年的老兵,忽然泪眼婆娑,顿时清醒: “我这一生,都是赚的,怎么活都是赚的……”

他忘记的是,那一摞摞的荣誉证书,那一张张金灿奖状:15岁从军,在战场上数次闯过鬼门关,获得17枚军功章,曾被彭老总亲授嘉奖,但在新中国成立后,他却要执意回乡当农民。向媒体“曝光”他的儿孙们,认为他境界高得脱离实际,脾气顽固到了不可理喻。直到后来,我见了更多他这样的老人,才理解了他,还有他们,诸多不可思议的选择背后,那早已洞穿世事的初心:赫赫有名还是籍籍无名,权力加身还是粗茶淡饭,备受尊敬还是无人问津,最终都不过一抔黄土。他们,和那些逝去的战友们,曾为这片土地而战。他们活下来,而他们的战友却永远定格在16岁、18岁或22岁。活下来的他们,要结结实实地回到土地上,把那些再也回不到故土的人们,无法靠近的老屋、亲人和亲情守住,把那些长眠于战火中的人无法抵达的今天,活成坦然安详的昨天。他们的淡泊名利,从容平和,素简如菊,不一定来自某种高大上的说教与定义。更像是,度过生死劫更有悲悯心的良善。这种生命卑微、梦想高贵的大慈悲,在另一个老人那里,也得到诠释和彰显——3.这个老人,叫武中林。是2008年汶川地震中,抗震救灾英雄武文斌的父亲。在儿子去世一周年时,我在他老家的小院里,遇见他。他和所有农民的父亲一样,黝黑,朴素,寡言。不同的是,他拒绝别人给他戴高帽子,更拒绝过分渲染悲戚。“不要喊我英雄的父亲。”他说,他曾是一个普通的老兵,像很多没有什么本事的父亲那样,把儿子送到部队是为接受锻炼,更为寻找出路。地震突来,汶川沉陷,尸首成河,举国哀恸。身为人民的子弟兵,他的儿子不过是千千万万普通官兵中的一员。“他牺牲了,很多人也牺牲了。他没了,很多四川人也没了。”

坐在种满花果的小院里,这位农民父亲,把目光看向远处的麦田、学校和河流:“我做梦都想,文斌还活着。但他走了,已经走了,那我就替他,好好活着。”这个没有念过太多书的老头儿,说不出什么堂皇而璀璨的词汇,但他拒绝兜售凄惨和痛苦的坚定,却让我看见一位父亲的深邃与辽阔:没有历经过生死的人,才大肆宣扬悲痛。真正走过至暗的人,更愿意选择光明。因为,活下去,活下来,活得好,用看似绝情的深情,用看似冷漠的热望,筋骨疼痛地从黑暗之夜里走出来,走向那个逝去的人心心念的黎明,才是对爱的最好诠释。最好的爱,是让人活。最好的人,是不负人间,让天堂的那个人,为他击掌奏歌。4. 2020年,庚子鼠年。 被媒体和大众形容为悲惨糟糕的一年。 新冠袭来,疫情爆发,白色恐慌,全球危机,经济萧条,行业萎靡;

就像,战争已来,战火蔓延,恐慌一片。但,我,不再年轻的我,听过很多老人故事的我,越来越喜欢说那些平常而温煦之言的我,却想和更多人一起,坚定这样的信念:不怕的。我们可以的。我们能挺过去的。我们会好起来的。过去百年间,我们这片土地、这个民族,遇见过多少战争和浩劫,灾害和意外,挑衅和侵犯,瘟疫和灾难。但,我们的祖辈父辈,我们的先贤志士,我们的黎民百姓,都在荒原上燃起火把,在高山上插下旗帜,在草地里留下踪迹,在湖海上搭建桥梁,用一代又一代人的肉身和精神,传递这样的信仰: 活下来,活下去,活得好。活出那些用昨日生命守护我们今天的人,无法活出的长度和质感。 走出那些永远禁锢昨天的人,无法走出的枪林弹雨、黢黑深夜、疼痛病患,直至走到岁月慈悲那一天。像老兵那样,相信时光的力量,所以不饶过每寸时光。 像父辈那样,接受悲伤的侵扰,所以从不屈服于悲伤。 像对待生命中最后一天那样,对待当下的每个落日和朝阳。 在有人拿命换来的2020年,于坚硬中活出柔软,于悲苦中活出绚烂,于困顿中活出希望。于阵阵哀鸣中,集体活出这片土地的勃勃生机,和灿灿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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