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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1月,年逾八旬的美国当代作家菲利普·罗斯宣布不再写书,这意味着其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文学创作画上了句号。罗斯表示,“现在我不想继续写作了,我把一生都献给了小说,读小说、写小说、教小说。我已经将拥有的天赋发挥到了极致”。他拿起自己的作品重读一遍,想确认自己是不是浪费了光阴。最后,他借用了美国著名拳击手乔伊的一句话:“就这样,我已经尽力了。”

近些年来,除了每年十月诺贝尔文学奖即将颁发的那些日子里,我们能在赔率榜单上看到这位作家的名字,罗斯就如同他笔下的那位洛诺夫一样,活得像个隐士。据说罗斯封笔之后在上西区家中的电脑上贴了一张即时帖,上面写着:“与写作的战斗结束了!”有人问他要做什么,他回答道,“除了死亡,再无忧虑”。

2018年,这位作家的一生也画上了句号。据外媒报道,菲利普·罗斯于当地时间5月22日去世,享年85岁。

美国文坛的长跑健将

罗斯在《人性的污秽》里写道,没有任何东西得以恒久存在,然而也没有任何东西转瞬即逝。但罗斯却在短暂的一生中留给我们无数的文学精品。

1959年,年仅二十六岁的罗斯以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再见,哥伦布》一举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轰动美国文坛,由此开启了他五十多年的文学写作生涯。罗斯是美国文坛不折不扣的长跑健将,生前一共留下了28部长篇力作,一直站在美国文学的前列。在文坛叱咤了半个世纪,罗斯几乎拿遍所有的美国文学大奖,包括两项国家图书奖、两项国家图书评论界奖、一项普利策奖等,也连续多年成为诺奖呼声最高的作家之一,可惜这终将成为遗憾了。

关于菲利普·罗斯的写作,其实是个永无止境的话题。在美国作家里,菲利普·罗斯称得上是一位社会学观察者,几乎每个时代都可以从他的小说中找到印记。比如著名的“美国三部曲”,涉及了美国麦卡锡主义对社会的危害。而“祖克曼系列”与“罗斯系列”更可以看到作者的自我投射,与其说是小说,倒不如说就是自传。当许多作家在小说中尽力隐藏自我的时候,菲利普·罗斯反向而行,他的不在意来自他需要释放自我的困惑与挣扎,与所有同此情境的读者共同面对未知。

罗斯的文风粗豪干脆,敢于揭示被掩盖在生活表层之下的人性的复杂和虚伪,并具有自我审视和批判的力量,这使得他的小说具有着独特的内省面貌,尤其能以自我审视的方式来观照美国新一代犹太人的灵魂和精神世界。罗斯不仅借助小说探讨“到底是坚持一个犹太人还是作为一个背叛的作家”“到底是美国人、犹太人还是成为美国人希望的犹太人”这样的问题,也让犹太人的很多问题变成了所有人的问题。

一个小说家的自传

无论自传还是他传,读者爱读名人传记;无论亲自操刀还是他人代劳,名人爱写传记。菲利普·罗斯也不能免俗。经历30年创作生涯后,罗斯于1988年出版了第一部自传性小说《事实:一个小说家的自传》,该作品也成为其后续共五本“罗斯系列”的首作。

在《事实》中,罗斯集中描绘了自己人生的五个阶段:他的童年时代,大学时代、热恋时期,文坛首秀《再见,哥伦布》惹来的争议以及《波特诺伊的怨诉》这部天才之作的创作。小说用大量惊心动魄的细节来拷问自我的灵魂,语言质朴直白,在生活和艺术之间、现实和虚构之间、理想和欲望之间进行了很好的呈现,描述了一个作家的肉体处境和精神上的困境。

罗斯的这部作品在文体上很有特点,是由一篇论述文学的论文与一个小说家的自传结合而构成的,表面看似乎是一本探讨小说怎么写得圆的小说,但在小说里,菲利普·罗斯的文学化身“祖克曼”又复活了,继续和作者也就是活着的菲利普·罗斯进行着对话和反诘,不断地对美国的文学、生活、历史和现实进行着分析和批判、嘲讽和挖苦。

在菲利普·罗斯一生的小说写作中,对自我的审视、与自我的纠缠,大部分都是以祖克曼这个分身来衬托和书写的。据研究者说,以祖克曼为主角和配角的小说多达九部,可见其壮观。个人以为,“祖克曼系列”完全可以和约翰·厄普代克的“兔子系列”小说相媲美,甚至更为丰富,它是以伪自传和自我分身的“精神分裂”的方式,清晰地呈现了菲利普·罗斯对自我的理解和对美国社会与史清理的全过程。

回到《事实》这本小说,其开头和结尾分别由两封信构成,第一封信是由传主罗斯写给他多部小说的主人公祖克曼,向他解释写作自传的初衷、自己对自传写作的看法和写作中的顾忌,还请他直言该传记是否应该发表。因此,结尾那封信顺理成章是祖克曼写给罗斯的回信。在这封长达35页的信中,朱克曼直言不讳,他对罗斯这部只有短短150页的自传主要内容一一发表了看法。比如内容失真,没有如实汇报自己的经历,比如尽管记述了一些成长事实,但忽略了内心动机和感受等,并最终提请罗斯不要出版,因为罗斯 “‘准确地’汇报自己的生活不如写我(祖克曼)写得好”。

《事实》完美展现了一名笔耕多年的文坛巨匠应有的风采,罗斯从标题设置到结构编排上都有意反向利用自传和小说解读契约调动读者。对自传,作家突出其小说家编故事的虚构性;而对小说,罗斯又采用与署名相同的叙述者,铺张地写作自己的生活经历,给读者以纪实故事的假象。结构上,罗斯用往来信件、前言、后记以及“致读者”等形式时而强调真实、时而宣称虚构,以这些部分相互矛盾的反讽表现主题的复杂性。

内容上,对遭受了前述读者激烈反应委屈的罗斯来说,“自传还部分地存在于那些观点之间的冲突、事实和虚构之间的张力以及理解的自传冲动和虚构本能间的矛盾”。将其自传命名为《事实》,罗斯表达了毫不妥协地面对生活真相的决心,并用了整整一章《都是一家人》叙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读者风波,展示了当初承受的各种形式的压力,也揭示了这一经历给予自己创作灵感的过程。罗斯在给祖克曼的信中写道:“这本书稿体现了我的另一种生活,是集中体现在想象的你身上所有假想的解药和答案。”

“所有小说都有自传的因子,所有自传都有小说的成分,对于小说大家,尤为如此。”话虽如此,但绝大多数作家在其虚构作品中都千方百计抹掉自己的生活痕迹,菲利普·罗斯却反其道行之,大张旗鼓地谈论、运用自己的生活经历,可以说热衷于在创作中自我指涉和自我想象。

对自我进行深入剖析,这是菲利普·罗斯贯穿了一生的写作路数,他似乎永远都在和镜子里的另外一个自己搏斗、辩论、嬉戏和对峙,他似乎永远都无法走出以自身作为出发点来书写的那个看上去狭窄实际很宽广的领域,而这反倒成就了菲利普·罗斯的写作意义与文学价值。

在《巴黎评论》的专访中,作为一名一生都献给小说写作的作家,罗斯对小说的作用却很悲观,他说他不相信在所处的社会中,人们会因为读了某本小说而发生什么显著改变。小说的作用只是“让读者有些东西可以读。最好的状况是作家改变了读者的阅读方式。这对于我来说是唯一的现实的期待。同时对于我来说也足够了。阅读小说是一种深层的独一无二的快乐,它是一种让参与者全情投入的神秘的人类活动,不需要任何附加的精神或政治理由”。这是一个写了一辈子书的小说家的肺腑之言。

编辑丨肖玲燕设计丨刘岩

文丨戴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