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让地球「打烊」了。

只是,一些国家底气够,「打烊」之后仍能过冬;而那些平时就处在「寒冬」的国家,就没那么好运。

比如,黎巴嫩。

比疫情的冬天更惨的,是雪上加霜的粮食与经济危机。

在黎巴嫩人眼里:

「因饥饿或者无家可归而死的人,可能要比感染新冠病毒而死的人多得多。」

其实早在疫情开始前,黎巴嫩的经济状况就濒临崩溃。

2018年,贫困人口已经占据总人口的三分之一。而世界银行预测,2020年黎巴嫩的贫困率可能上升到50%。

也就是说,一半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饥饿,比疫情更可怕,但黎巴嫩政府却无所作为。

黎巴嫩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所有中东国家里,黎巴嫩是非常特殊、复杂的一个。

特殊之处在于,作为中东国家,黎巴嫩并不是一个穆斯林占绝对地位的国家。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以及各自的不同教派在这里共存,基督徒甚至占到了总人口的40%。

复杂之处在于,这里政党林立,教派丛生。宗教因素并未在世俗化政体中褪去,而是成为各个政党用来做政治动员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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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黎巴嫩的宗教宗派占比。
图片来源:Britannica

政教没有完全分离的状况,让黎巴嫩的政局格外纷繁难解。

黎巴嫩长枪党是基督教马龙派政党;伊斯兰教逊尼派建立了「未来阵线」;德鲁兹派集中在社会进步党;基督教右翼群体支持「自由爱国运动」。

伊斯兰教什叶派建立的真主党,虽然在多个国家被列为恐怖组织,不过在黎巴嫩,它仍是合法政党,还拥有不可小觑的军事力量。

建国之初,黎巴嫩人就试图通过政体设计来平衡宗派力量。

建国文件规定,按照人口比例,总统必须是基督教马龙派,总理由逊尼派穆斯林担任,议会议长是什叶派穆斯林,副议长和副总理则是希腊东正教徒。议会的议员名额在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按照6:5分配。

这样的平衡看似精巧,其实非常脆弱。一旦宗教比重发生变化,很容易引起政局动荡。

数次中东战争,让黎巴嫩国内涌入大量的巴勒斯坦难民,穆斯林人口增加,还带来了激进的政治思想,宗派关系变得异常紧张,基督徒与穆斯林之间最终爆发内战,从1975年到1990年,战争时间长达16年。大约有15万人丧生,20万人受伤,近一百万平民流离失所。

| 内战摧毁了曾被称为「中东小巴黎」的黎巴嫩首都贝鲁特,战后重建工作至今未完成。
图片来源:Bertil Videt

在内战尾声的1989年,各方签署了《塔伊夫协定》,达成了教派之间的初步和解。这份文件规定,增加议会席位,且议席由基督徒和穆斯林均分。而国家领导人职务的分配方式依循建国文件,没有发生变化。

可以看出,这份休战协议并没有彻底解决黎巴嫩的政治问题,而更像是各派系之间的又一次妥协。

妥协到了今天,却让沙特与伊朗之间进行代理人战争钻了空子。

我们之前分析过中东局势的基本情况,中东分为两大阵营:

(1)沙特阿拉伯阵营:海湾地区的逊尼派主导的国家,比如阿联酋、巴林、埃及、约旦;叙利亚反对派;也门的流亡政府;黎巴嫩的逊尼派势力;
(2)伊朗阵营:海湾地区什叶派主导的国家或势力,比如阿萨德领导的叙利亚政府;也门的胡塞反政府武装组织;黎巴嫩真主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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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朗和沙特盟友势力范围地图
图片来源:red24

黎巴嫩真主党信仰上属于什叶派,站队伊朗;而黎巴嫩的逊尼派势力,则站在沙特一方。

各种逊尼派势力中,「未来阵线」的势力不容小视。

其创立人是逊尼派穆斯林拉菲克·哈里里(Rafic Hariri),早年在沙特经商,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接了大量来自沙特王室的商业单子,成为亿万富翁。黎巴嫩内战末期,拉菲克·哈里里还成为了沙特对黎巴嫩的外交代表,《塔伊夫协定》就是他一手促成。

| 2003年,拉菲克·哈里里(左二)与萨勒曼亲王(右二,现任沙特国王)一起出席颁奖活动。
图片来源:iktissadevents.com

可想而知,拉菲克·哈里里后来能成为内战结束后的首任总理,离不开沙特的支持。

另一方面,黎巴嫩真主党作为一个什叶派组织,则受伊朗伊斯兰革命的影响而建立。该政党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接受伊朗的资助,因此响应伊朗最高领袖霍梅尼的号召,消灭以色列,在中东世界建立神权性质的,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共和国。所以黎巴嫩真主党与伊朗的联系紧密。

| 真主党成员在游行中举行伊朗最高领袖霍梅尼的头像。
图片来源:israelhayom.com

而沙特和伊朗分别作为逊尼派和什叶派的「老大哥」,彼此互相敌对,暗中较劲。

黎巴嫩以基督教-逊尼派-什叶派联合政府,虽然平衡了国内宗教势力,但也因此使得国内政治被中东两大国的冷战所撕裂,身不由己。

除此之外,邻国叙利亚自内战起就一直在黎巴嫩驻军,内战结束后仍未撤军,影响着黎巴嫩的战后政局。叙利亚穆斯林中逊尼派占74%,什叶派占13%,然而国家却是由来自什叶派的阿萨德家族掌控。

拉菲克·哈里里曾两度担任黎巴嫩总理,2005年,他在贝鲁特一家酒店被汽车炸弹炸死,至今仍不知道是受谁指使。美国认为是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策划的,而伊朗一方则认为主谋是美国和以色列,企图嫁祸给叙利亚。

无论如何,这场刺杀掀起了大规模抗议叙利亚驻军的示威浪潮,最终迫使叙利亚撤出军队,结束了对黎巴嫩的占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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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菲克·哈里里被刺杀后,成千上万的黎巴嫩人在刺杀现场举行集会,抗议叙利亚对黎巴嫩的驻军。这场刺杀引发国内外政局大变动,被称为「雪松革命」。
图片来源:Elie Ghobeira

拉菲克·哈里里死后,其政治遗产由次子萨阿德·哈里里继承。2009年,萨阿德·哈里里领导的「未来阵线」与社会进步党、黎巴嫩长枪党组成「3月14日联盟」,战胜真主党为主的「3月8日联盟」,最终当选总理。

萨阿德·哈里里与沙特的关系相较父亲更进一步。他在沙特出生,拥有沙特与黎巴嫩的双重国籍,并且依旧在沙特有商业利益。

与沙特如此亲密的关系,让萨阿德·哈里里更难与真主党调和,因此在他的总理任期内,政治危机是常事。

2009年首次担任总理,萨阿德·哈里里因为新内阁成员名单没有获得真主党为首的反对派支持而辞职。后来在总统的斡旋下才勉强坐稳总理之位。2016年萨阿德再次担任总理,便成立了包括真主党在内的执政联盟,试图整合国家力量。

可是,在沙特与伊朗愈发紧张的冷战形势下,萨阿德·哈里里的执政之路举步维艰。

2016年,萨阿德在纪念父亲遇刺11周年的演讲中说,黎巴嫩绝不会沦为伊朗或其他国家的一个省份,而应该由黎巴嫩自己的政府管治。

萨阿德极力想要在沙特和伊朗的夹缝中独立生存,可是自己与沙特的关系、执政联盟中真主党与伊朗的关系,依然让黎巴嫩无法在中东冷战中独善其身。

2017年11月4日,萨阿德·哈里里前往沙特访问,期间突然宣布辞去总理职务,原因是认为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他同时谴责伊朗干涉阿拉伯国家内政,而真主党则充当了伊朗的「帮凶」。

| 11月12日,萨阿德·哈里里宣布辞职的8天后,首次接受电视采访。在此之前他没有露过面,外界认为是被沙特方面软禁。
图片来源:AP

一国之总理突然在另一个国家宣布辞职,这种非同寻常的事情背后是否有隐情?

就在萨阿德宣布辞职的同一天夜里,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MBS)突击逮捕了二百余名王室成员与高官巨贾,这场行动名义为反腐,实则是新王储借此巩固自身权力,排除异己。

两件事情同一天发生绝非巧合。

外界普遍认为,沙特王储借反腐加强自身权力,在与伊朗的对峙中表现更为强硬。所以他向萨阿德施压,要求其对真主党也采取更加强硬的手段,以此企图加强在黎巴嫩的影响力。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并非难事,要知道,作为黎巴嫩总理的萨阿德同时也是沙特的公民,他的两个孩子还在沙特上学,况且萨阿德在沙特还有深厚的商业利益。

几天后,在法国总统马克龙的周旋下,萨阿德·哈里里前往法国访问,随后几天又去了埃及、塞浦路斯等地,直到11月21日,黎巴嫩国庆日前夕才返回国内。

| 11月22日,萨阿德·哈里里与黎巴嫩总统米歇尔·奥恩在国庆日的活动中交谈。
图片来源:REUTERS

12月5日,萨阿德·哈里里宣布收回辞呈,继续担任总理。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从伊朗和沙特的「代理人战争」中安然脱身。

2018年,萨阿德·哈里里面对组建新内阁的压力,前后超过8个月,直到2019年1月31日才最终公布新内阁名单,萨阿德·哈里里第三次出任总理。

至于耗时如此之长的原因,无非是要照顾到各宗派的利益,还要顾及沙特和伊朗的暗中博弈。

代价也是巨大的,深陷于教派之争与地缘政治,大大削弱了政府的执政能力,在造成官僚主义和腐败的同时,也无法整合国家力量,塑造公民对国家的认同感。

在这种形势下,黎巴嫩的经济也是一路下滑,濒临崩溃。

2019年10月以来,黎巴嫩银行业资金紧张,美元外汇储备不足。这个问题被黎巴嫩的进口商发现后,引发银行美元挤兑,造成黎巴嫩银行业多次被迫歇业。

尽管银行对美元提现和汇款采取严格限制措施,依然解决不了问题,因为这促进了黑市交易。黎巴嫩镑狂跌,至今已经贬值了50%。

相应的,进口货物的价格在国内增加了一倍,而黎巴嫩一半以上的粮食都是进口的。尽管黎巴嫩政府为粮食、原油进口提供汇率优惠,依旧没有解决货币贬值带来的粮食价格飞涨。

此外,政府的财政负担也非常严重。黎巴嫩是全球负债最重国家之一,公共债务高达895亿美元,相当于国民生产总值的170%。

为了增加财政收入,黎巴嫩总理萨阿德·哈里里试图对烟草、汽油、手机语音通话软件征税。这直接点燃民众的怒火,导致了2019年10月的百万人大游行,萨阿德·哈里里也因此在10月29日辞职下台。

| 2019年10月20日,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发生大规模示威活动。
图片来源:SHUTTERSTOCK

抵制征税只是个引子,这场大游行的诉求很快转向了消灭政府腐败。相当一部分年轻人并不关心国家的教派分歧,而是将矛头对准政治体制,呼吁建立一个技术型的、不受宗派桎梏的政府。

这次抗议一直持续到今年年初,新总理哈桑·迪亚布(Hassan Diab)在2020年1月21日上任。他作为逊尼派穆斯林,却没有任何党派背景,也与沙特及伊朗无甚瓜葛。

他能否带领黎巴嫩政府从宗派政治与「中东冷战」中超脱出来?

黎巴嫩暂时没等来答案。因为新冠病毒疫情,政府实行隔离与封锁政策,让去年开始的示威游行,连同国际争端等等都按下了暂停键。

可是,疫情同时让黎巴嫩的经济雪上加霜。哈桑·迪亚布不得不在3月7日宣布外债违约,停止偿还一笔即将到期的12亿美元债务。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预测,今年黎巴嫩经济将遭遇内战以来最严重的衰退,国内生产总值将下降12%。

困顿中的黎巴嫩人再次走上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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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4月24日,反政府示威者挥舞黎巴嫩国旗,抗议政府的封锁政策。
图片来源:REUTERS

无论是新冠病毒,还是宗派政治,这个国家不能因此继续停顿下去了。

可沙特与伊朗之间的「代理人战争」难以结束,这是黎巴嫩必须面对,又无力改变的地缘政治格局。

黎巴嫩被撕裂,承受代价的是一个个饥肠辘辘,没有安全保障的黎巴嫩人。

黎巴嫩曾也是富饶美丽的国度。诗人纪伯伦在诗中写: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难题,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瑰丽。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连同其中的种种企图和目的,我有我的黎巴嫩连同其中的种种梦幻和希冀。
......
你们的黎巴嫩是一位手把胡须,蹩额皱眉,只顾自己的老翁;我的黎巴嫩则是一位矗立像塔、微笑似晨,念人如己的青年。」

然而,在各种危机缠身中,纪伯伦的黎巴嫩正在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