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乔舒亚·B.弗里曼(Joshua B.Freeman)著 李珂译

  • 超大
  • 标准

我们生活在一个工厂制造出来的世界里,或者,至少我们当中大多数人是这样的。在我从事写作的这个房间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来自工厂:家具、灯、电脑、书、铅笔、钢笔和玻璃水杯。连我的衣服、鞋子、手表和智能手机也是工厂制造出来的。这个房间本身大部分也是工厂制造出来的:预制板、窗户和窗框、空调、地板。工厂还生产出了我们吃的食品、我们服用的药、我们驾驶的汽车,甚至是我们死后装殓尸体的棺材。我们当中大多数人会发现,如果离开工业产品,即使是短短一段时间,我们也会无所适从。

然而,在大多数国家,除了工厂里的工人,其他人很少会注意他们所依赖的工业设施。大多数工业产品的消费者从未去过工厂,也不知道工厂里究竟有什么。工厂所缺乏的是宣传,而不是它们自身的存在。从2000年到2016年,大约500万个制造业工作岗位流失,右翼和左翼对此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国际贸易协定被认为是这些工作岗位流失的罪魁祸首。工厂里的工作往往被认为是“好工作”,很少有人去调查它们实际上会带来什么。只是在某些偶然情况下,工厂本身才会成为一个大新闻。

事实并非总是如此。工厂,特别是规模最庞大、技术最先进的工厂,曾经是令人惊叹的对象。作家们,从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和弗朗西斯·特罗洛普(Frances Trollope),到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和马克西姆·高尔基(Maxim Gorky),都对它感到惊讶不已,或者目眩神迷。参观者们,无论是名人还是普通人,如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查理·卓别林(Charlie Chaplin)、夸梅·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也是如此。在20世纪,工厂成为画家、摄影师和电影制作者最喜欢的题材之一,成就了查尔斯·希勒(Charles Sheeler)、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和吉加·维尔托夫(DzigaVertov)等著名艺术家。那些政治思想家,从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Hamilton)到毛泽东,也对它们进行过探讨。

从18世纪的英国开始,观察者们就意识到了工厂的革命属性。工厂显然带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些新颖的机器、规模空前的劳动力和源源不断产出的标准化产品都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生理、社会和文化方面的新安排也是为了适应它而被创造出来的。大型工业企业生产了大量的消费品和生产资料,它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上都带来了相较于过去的彻底的突破。大型工厂成了人类野心和成就的狂热象征,但同时也成了痛苦的象征。一次又一次,它成为衡量工作、消费和权力的标准,以及对未来的梦想和梦魇的具体体现。

工厂仍然定义着我们的世界

在我们这个时代,工厂制造的产品无处不在,工厂缺乏新奇的存在感,这使人们对与之相关的非凡的人类体验的欣赏变得迟钝了。至少在发达国家,人们已经开始把工业制造的现代社会视为生活的自然状态。但是,事实绝非如此。这个工业的时代,只是人类历史上的一瞬间,并不像伏尔泰的第一部戏剧或者楠塔基特(Nantucket)的捕鲸船那样久远。工厂的创立,需要非凡的聪明才智、百折不挠的决心和痛苦的磨难。我们继承了它神奇的生产力和长期的剥削历史,却没有认真思考过它。

但是我们应该思考。工厂仍然定义着我们的世界。近半个世纪以来,美国的学者和记者一直在宣称工业时代已经结束,他们把美国看作一个“后工业社会”。今天,只有8%的美国工人在制造业工作,低于1960年24%的比例。工厂及其工人失去了曾经拥有的文化主导权。但在世界范围内,我们正处于制造业的鼎盛时期。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统计的数据,2010年全球近29%的劳动力在“工业”中工作,相比2006年经济衰退前30%的比例略有下降,但仍然远高于1994年的22%。世界上最大的制造业之国——中国,在2015年,有43%的劳动力受雇于工业。

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工厂正在运转,它们制造智能手机、笔记本电脑和名牌运动鞋等产品,为全世界的几十亿人定义何为现代。这些工厂规模大得惊人,有10万、20万甚至更多工人,但它们并非没有先例。两个多世纪以来,大型工厂一直是工业生活的一个特点。自从工厂登上历史舞台以来,在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些工业综合体凭借其规模、机器、管理、工人的努力和生产的产品,在社会和文化景观上脱颖而出。它们的鼎鼎大名——洛厄尔(Lowell)、马格尼托哥尔斯克(Magnitogorsk),或者现在的富士康——引发了一系列广泛的联想。

这本书讲述了这些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工厂的故事,大型工厂从18世纪的英国迁移到19世纪的美国,那时主要是钢铁和纺织工业,然后到20世纪初的汽车工业,接着是在20世纪30年代的苏联,还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新出现的社会主义国家,最后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亚洲“巨兽”。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对生产逻辑的探索,在某些时间和地点导致制造业大规模地集中出现,导致高收益的产业出现,在其他时间和地点,它却具有分散性和社会隐蔽性。同样,这也是一项关于大型工厂如何和为何成为与工业化和社会变革相关的梦想和梦魇的载体的研究。

工厂引领了一场改变人类生活和全球环境的革命。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直到工业革命最初爆发和18世纪初第一批工厂建立前,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口是农民和城市贫民,他们处在饥饿和疾病的困扰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在18世纪中期的英国,人们的预期寿命不到40岁,同一时期,在法国的部分地区,只有一半的儿童活到了20岁。从耶稣降生到第一个工厂出现,全球经济产出的年均增长率基本为零。但在18世纪,它开始加速发展,在1820年到1913年之间接近1%。从1950年到1970年,这一比例一直在上升,并达到峰值,接近3%的商品和服务产品的增加所产生的累积效应是彻底的、变革性的。基本上可以以预期寿命来衡量,如今英国人均预期寿命80岁,法国更高一点,全球人均寿命预期接近69岁。稳定的食物供应、清洁的水和像样的卫生设备已经成为世界上许多地方的常态,不再局限于最发达地区的小部分富人圈子。同时,地球的表面、海洋的结构以及气温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甚至威胁到物种本身。严格说来,这并不都是工业革命的结果,更不用说只归罪于大型工厂了,但大部分是工业革命的结果。

大型工厂与人类的未来

无论是在资本主义国家还是在社会主义国家,这类庞大的工厂都是被作为一种实现新的、更好的生活方式的途径而得以推广的,其途径是通过先进技术和规模经济来提高效率和产出。大型工业项目不仅是增加利润或储备的一种手段,还被视为实现广泛的社会改善的手段。现代性的理念随着工厂而产生,工厂的物质结构和过程也因其象征性和审美特征而受到作家和艺术家的欢迎。但大型工厂不仅激发了乌托邦式的梦想和机器崇拜的幻想,也引起了人们对未来的担忧。对许多工人、社会批评家和艺术家来说,大型工厂意味着无产阶级的苦难、社会冲突和生态退化。

了解大型工厂的历史可以帮助我们思考想要什么样的未来。特大型的工厂一直以单位成本持续降低和大量生产产品而著称。然而,那些证明人类智慧和劳动的证据往往是短暂的。本书中讨论的大多数设施已不复存在,或运行规模已经大大缩小。在欧洲、美洲,以及最近在亚洲,工厂的废弃已经成为一种让人痛心的、司空见惯的景象。生产集中在几个大型综合企业,造成了其脆弱性,因为现有工人的数量越来越少,雇员开始要求得到适当的补偿和人道待遇,并提出民主诉求(如今许多国家的制造商面临这样的要求)。大量资本投资使新产品和新生产技术出现时的灵活性减弱了。工业的废弃物和高耗能导致生态被破坏。保持工业巨人的方式,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是实现它的可持续发展,而是让它一次又一次地在新的地方东山再起,拥有新的劳动力、自然资源和有待开发的落后条件。今天,我们可能正在目睹这个巨型工厂的历史顶峰,当下的经济和生态状况表明,我们需要重新思考现代化的含义,以及它是否应继续等同于在巨大的、等级分明的工业设施中进行更多的物质生产,这类设施曾是祸根,也是昔日的荣耀。

在欧洲和美国的标志性工厂关闭后,那里留下了有形的废墟和无形的社会痛苦,人们对工厂及工业世界的怀旧之情也在增长,在蓝领社区的人们当中更是如此。一些网站充满留恋地记录着长时间关闭的工厂的情况,一些学者称之为“烟囱怀旧”,或尖刻地把它叫作“恋废墟癖”。这种情怀也有文学版本。在一篇关于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的文章中,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提到了他的小说《美国牧歌》(American Pastoral)的主题:美国工业城市的悲惨毁灭。罗斯“把衰颓写得很生动,但他的写作真正腾飞时,是他试图把城市想象为工业的乌托邦时。他为讲述这个故事而发出来的声音可以被称为‘工业牧歌’。普遍的感觉是,当男人穿靴子制造东西的时候,生活比今天要‘真实’得多,也更‘可靠’,而我们现在整天都在做什么就更难说了”。伯曼提醒我们:“田园视角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它遗漏了肮脏的劳作。”

一些对工厂权力的怀旧来自联想到工厂带来的理念的进步。启蒙运动产生了这样一种观念,即通过人类的努力和理性,世界可以变得更加富足、幸福和有道德秩序,这既是领导工业革命的企业家的核心信仰,也是前者的最严厉的批评者——社会主义者的核心信仰。工厂被反复描述为一种进步的工具,一种实现现代化的神奇手段,一个更大的普罗米修斯计划的一部分,它也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水坝、发电厂、铁路和运河,这些改变了我们星球的面貌。

今天,对许多人来说,进步的想法似乎是离奇的,甚至是残忍的。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手工艺品,是无法在世界大战、种族灭绝和物资过剩中幸存下来的。在一个被称为后现代的世界里,现代似乎过时了。但对另一些人来说,进步的概念仍然对他们的想象力和深层的道德意义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它使人们渴望回到,或者到达一个拥有大规模工业的世界。

了解巨型工厂需要掌握进步的和现代化的理念。在关于其建筑、技术或劳资关系的研究中,一个完整的巨型工厂的历史使我们越过了工厂的围墙,去改变道德、政治和审美的感受,以及工厂在生产中的作用。

与工厂相联系的现代化是一个模糊的术语。它可以简单地表示现代的性质、当代的东西,它存在于当下。但它往往不仅仅是一种中立的分类。直到19世纪,现代与过去相比,通常是不被赞誉的。然后,在这个工业化的时代,现代日益成为一种意义上的进步,一种渴望,一种可以实现的最好的东西。现代意味着对过去的否定,对之前的旧思想的拒绝,以及拥抱进步。有一本词典将现代性定义为:“对传统观念、教义和文化价值观的背离或否定,而倾向于当代或激进的价值观和信仰。”19世纪兴起的艺术和文学中的现代主义,以现代性为战斗口号,于尔根·哈贝马斯(Jrgen Habermas)称之为“对新事物的崇拜”,尽管它有时会批评或嘲笑崇拜本身。新奇成为一种自我美德,一种攻击传统价值观和统治权威的武器。工厂制度和它所带来的令人目眩的变化概率是它的先决条件。在意料之中的是,工厂本身成了现代派艺术家青睐的主题。

本研究的重点是巨型工厂,其规模大小是根据它们所雇用的工人数量来判断的,而不是研究所有的工厂。巨型工厂成为未来的模板,为技术、政治和文化讨论设定了条件。它们并不典型。大多数工厂规模小得多,也不那么复杂。后者的工作条件常常更糟。但巨型工厂垄断了公众的注意力。关于工厂意义的争论往往集中在当今的工业巨头上。

很少有人研究过工厂,但巨型工厂除外,它们往往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它们很少被认为是一个机构,尽管它们具有独特的历史、审美、社会特征、政治特征和生态影响。但是关于特定工厂的报道已经很多了。在接下来的部分,是非常真实的关于工厂的讨论,它们之所以被选中,部分是因为它们在当时是如此受欢迎或受谴责。如果没有其他学者的工作,以及丰富的新闻报道、政府报告、视觉表现、虚构描写和第一人称描述,这项研究将是不可能的。我的那些前辈们的工作特别令人印象深刻,因为,虽然一些工厂被它们的创造者自豪地展示出来,但许多其他工厂,从英国最早的纺织工厂到今天的巨型工厂,都被人挖空心思地掩盖起来,以努力保护贸易机密和掩盖丑行。

对现代世界的许多居民来说,工厂似乎远离了他们的日常事务和忧虑。但是它并没有远离。没有它,他们的生活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存在。除了一些非常偏僻的地方之外,我们都是工厂系统的一部分。考虑到大型工厂的巨大成本以及巨大效益,我们有责任了解它是如何形成的。

本文摘录自《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美]乔舒亚·B.弗里曼(Joshua B.Freeman)著,李珂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5月。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现标题和小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