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这部小说,看完后感到忿忿难平一定是所有人的共鸣。特别是原文最后的开放式结尾,什么也不为交代,与之前种种线索、种种后续都托出来写完全不同;纯粹只是为了托出一种气氛——悲凉。难耐的悲凉、遗憾的悲凉,无可奈何的悲凉。这个以爱情为线索、为纽带的故事,复杂糅长,极其适合改编到荧幕上,所以事实上也被拍成了电影,使更多人听说了解过,但张爱玲的小说之独特,仍然是任何二次表达难以完全呈现的,《半生缘》正是如此。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坦白说,这是我最初看的张爱玲的作品之一,当时即使对她素有耳闻,但其实不十分了解,因此《半生缘》的前八章笔者看了几乎几个月,陆陆续续,想起时便才翻一翻:因为它的节奏只是青年男女之间你来我往的情愫,恋爱的开始阶段。而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仍然是一个十足传统的社会,即便故事发生地是在上海,男女主人公沈世钧和顾曼桢,作为两个年轻人,过着打工职员的生活,他们最开始也仅仅只是吃吃饭、说说话,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冒着雨去几十里外的地方捡个手帕也能成为生活里的大事件。比起用半章篇幅来写这样一个事件,后文中用一个结尾就写清楚了婚事的来龙去脉;或者世钧用了好几年来爱一个曼桢,比起后文用两个月与翠芝结婚,这样琐碎与果断的对比,乃至认真与草率的对比,和人生事件上大小的对比,实在是触目惊心。

对我而言,读这一部小说,像是我也在认识作家张爱玲。此前看过她另一部没写完的长篇小说乃至一些短篇小说,都没有让我对她产生更深刻的印象,而这前八章内容也是。前八章里,时间的确过得很慢,情节与情节之间只隔着几天,最长不过一两月,这些用分秒计流淌的光阴被她用细腻的心情和琐事来填补。前八章中,沈世钧和好友许叔惠所住的上海许家,总是因为两个单身男性被四处摆得乱乱的,顾曼桢家里则有着祖母、母亲、弟妹,往来嘈杂,大姐顾曼璐终于谈婚论嫁后就从这里搬了出去,和丈夫祝鸿才不久之后住进了豪华的新房。而前八章中反复进行,乃至之后也一直在持续的上海与南京之间的往来,又把繁杂的家事和情事延展出来。与上海相比更加守旧的南京的一切更加传统,那里的人事也更旧式,乃至读者一定会觉得这和那些已经开始城市生活的青年的未来看起来毫无关系——他们自己也这么说。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沈世钧来往于上海和南京,上海有事业和曼桢,南京有家业和亲族。他活在两个世界中间,如同这个故事——是吗?不。他其实从来活在南京,源于他原本是南京"来"的人。他和曼桢,他们的那些看似已经老去的、害怕子女的母亲们,乃至过时的,看来不相关的亲戚们,原来有着年轻人们根本想象的力量来造就你的性格、制约和牵系你的命运。

前八章里借着母亲们、亲戚们的闲话,已经织就了一张看不见的网。但闲话就是闲话,有时好像不着边际,但又自然而然,细想想人必定会说出这些话来——这些语言里的伏笔与线索,虽然不能说毫无痕迹,但也算恰到好处极了。顾家门前总是走过的卖豆腐干的"时光老人",曼桢总在阳光里隐隐听见的脚步声、磨刀声、敲门声,下雨前后潮湿的地面和空气、河流、灯影、风……全藏在这里面。当你路过时,当你享受快乐时,万万想不到有一日还会因此而痛苦。

他们的命运不能说是完全的巧合,但世钧和曼桢这场恋爱确实毫无疑义失败了,而且散得惨烈,又赶上他们从年轻沦为不再年轻的人生节点。曼桢因为被姐姐姐夫合谋强奸幽禁,赶上世钧和她吵了场灰心的小架,没有穷追猛打地救她,人生的齿轮就此错过。而这场让世钧曾毫不自知错过什么的架是因为世钧辞职继承家业,乃至后来曼桢在憎恨姐夫祝鸿才数年以后为了孩子嫁给祝鸿才,以及被其姐曼璐所骗,以为曼桢已经离开他还嫁了人的世钧在两个月内就回去和青梅竹马的结婚对象成婚——这两样事,是他们的选择,而不是被动接受命运。事后他们也分别都后悔过,但人生大事就是人生大事,难以轻易回头,改变的代价巨大,于是只能成为酒后的玩笑,成为种种"如果"。

当读完尚且意难平的时候,去追责一定会追到曼桢的姐姐姐夫。顾曼璐最初和曼桢一样,以至许多人最后都把年少时的曼璐认到曼桢身上;她为了养活母亲和弟妹,辍学做了舞女乃至妓女,还打过两次胎以至于再也不能怀孕,所以即便最后嫁了出去也随时生活在被抛弃的恐惧中。可以说她是被家庭拖垮了一生,又为了抓住最后的那点安全感,把妹妹交了出去。但对她过分去施加可怜或可恨也没有意义——她最终还是早死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而祝鸿才最终家破人亡,玩了半生的女人结果家庭、子女一无所有,离婚时曼桢把他强迫她生下的唯一的儿子带走了,但等到这个结局最终出现时,你或许都不会解气,只能是:哦。解脱了。

《半生缘》的结局是悲凉,悲凉到以至无法去恨谁,即便每个人都有那点可恨之处,乃至曼桢的自沉泥潭,世钧的妥协将就,母亲们的苟且算计,姐姐的愤懑妒忌……但每个人都有这样存在的道理,做出的是整个环境都期盼你做、引导你做的、容纳你做的合理举动。当世界不指责你的时候,你退让或者欺压,没人为你判断对错,你又会做出什么来?

所以看完后,你认认真真想要怪罪,最后却只会觉得这真是一群一团乱麻的糟糕人,罢了。但又想一想,没有这风波,世钧和曼桢就一定会结婚生子吗?这对普通的恋爱男女,或许也会平平常常分手,各自失落,各有各的命运轨迹,只是没这么惨烈罢了。

这样一部灰暗、悲凉的作品,现实到极致,足以把人吞没——不是你看小说,而是小说写你。不仅完全找不出理由反驳这纯粹是个戏剧事件,一切与我都无相似之处,绝不会发生在我头上,而且一切还恰恰相反,你沉浸在这悲痛中无法自拔,感想就来自真正自己生活中的阴暗角落和轨迹——这就是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张爱玲作品的感染力。这就是小说家最鲜明的一种能力体现。但这样的作品为什么要呈现呢?

"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半生缘》

我怀疑这部小说,甚至就是为了这一句话而呈现的。这一句对白,一句简单陈述,却几乎是我见到的表达中的极致,白话文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巅峰之一。毫不造作矫情,彻底跳脱无病呻吟,简单,却能衍生无尽的情感。

小说叫"半生缘",落在一个"缘"字上。其实这部小说之前还有一个版本,叫"十八春",改动的内容就是结局,是一个团圆的喜剧,这几个人因为战争结束后的建设大潮重逢在东北。这个版本在张爱玲离开国内文学环境后改写,去掉了背景强加的色彩,而处理成现在的版本。把喜剧改成悲剧,最直观的效果,的确是让读者更心痛,更刻骨铭心这些人的半生。

可是为什么而心痛?青春?错误的选择?失位的同时又展现了本质和宿命的人生?贯穿全书的爱情?这些原本非常美丽的东西,通通毁灭,当然令人痛心。所以这些残缺的爱情叫做"缘",我们有个词语叫"有缘无分",这些人:世钧、曼桢,乃至叔惠、翠芝,半生过去,的确只剩下那一点"缘"了。

小说家写小说的理由往往复杂,且多种多样。起码,张爱玲的小说,很少是刻意要教育人怎样的,只是极致地呈现了某种现实一生;各人看这本小说也必定各有理解,只能说宁愿为他人心痛,少为自己心痛。人生选择之前,更坚强些,多衡量些,虽然一错再错最容易,但少让自己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