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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护人员走进心理咨询室寻求心理援助。图/受访者提供

在对抗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漫长日子里,最脆弱的是什么?

心理专家给出的答案是:人心。

多位正在疫区一线工作的心理治疗师告诉《中国慈善家》,疫情中人们可能无意识地隐藏了自己内心最脆弱的需求,等到疫情结束之后,这种创伤会逐一呈现。他们呼吁,社会应持续关注疫情带给人们的心理创伤,并展开针对性的援助。

3月6日,国家卫健委、民政部发布了《关于加强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工作中心理援助与社会工作服务的通知》。通知提出,对新冠肺炎感染者提供心理支持和心理危机干预。

武汉来电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除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物资驰援武汉外,心理援助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

专家认为,真正的灾难中心理援助是从2008年汶川地震开始的,这项工作在接下来的玉树地震中得以常态化。

成都市精神卫生中心是汶川地震中较早介入心理援助的单位之一,有着丰富的经验。因此,在此次疫情中,反应较为迅速。

早在2020年1月31日,该中心在“健康成都官微”上贴出疫情提示,并细分为《普通公众篇》《医护人员篇》以及《隔离者,确诊/疑似患者篇》,并开通防控新冠肺炎24小时心理援助热线。

“请一定帮帮我爸,我没有别的办法了。”2月28日晚10点多,一个来自武汉的电话打到成都,儿子跨省为父亲寻求心理援助。

“我现在在武汉,我父亲是疑似患者,已经在医院住院隔离。父亲现在的状态非常非常不好,我很担心他!”对方声音急促,“我们不能去看他,他一个人在医院里,每次视频他都会哭,甚至……甚至还会有些不好的念头……”对方诉说着,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求助者说,他最开始也想过拨打心理援助热线,但当地心理医生资源实在太紧张,所以就试着拨打省外的援助热线。

接线人员评估后,认为求助者父亲的心理状态急需进行干预,“在这种焦虑严重的情况下,面对面的辅导是最有效的。”她立即想到了武汉也有同事在当地进行心理支援,“这或许是一条最快捷的生命救援通道!”

当晚,接线人员将情况反馈给了援助湖北医疗队的同事。当时已是晚上11点多,加上求助者父亲所在的医院并不在四川支援队负责的十个医院里,所以一时无法直接对接。

随后,这条求援消息被发布在武汉心理救援小组长群里,马上有人回应:“我们马上对接该医院!”

不到10分钟,又有人反馈信息:“已经联系上患者的主管医生了。”

经过几日的心理干预治疗,求助者父亲的心态明显好转,也开始积极配合治疗。而该求助者也通过热线跟成都的心理医生保持联系,经过几天的心理疏导,他和家人的情绪也改善许多。

这是一次紧急、积极、高效的跨区域心理救援,从拨打求助电话到找到患者并解决问题,一共不到14小时。

疫情发生以后,热线天天有电话打进来,主要集中在睡眠问题、对疫情持续时间长及家人安危的担忧等方面。但像这样从武汉打到成都的求助电话,还是比较少见。”四川省第十批援鄂医疗队成员、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心理治疗师耿婷告诉《中国慈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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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鄂医疗队、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心理治疗师耿婷和队友在“污染区”零距离接触援助对象。图/受访者提供

医护的困扰

作为第一批支援湖北心理医疗队的成员,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心理治疗师刘天在2月13日到达武汉,主要工作是针对医护人员展开心理援助。

一线的医务人员不仅承担着繁重的医疗救援任务,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他们每天接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面临着被病毒感染的风险。患者离世、医护人员被传染,缺乏与人的交流、睡眠不足等问题叠加,导致医护人员心理压力骤增。

他们比较普遍的负性情绪有焦虑、紧张、烦躁易怒、悲伤、无助、恐惧、没有安全感等。

“前线医生普遍存在失眠问题。”刘天说,一般来说,越是面对重症患者的医护人员,内心压力会越大,他们往往面临更多的生离死别,也承担着更多的职业暴露风险,因此也会受到更多的内心冲击。

2月15日,武汉某医院重症监护室医生张猛(化名)走进心理咨询室,此前,他已经在一线奋战了整整一个月。

领队多次让他休息,他都婉拒了。

“大家那段时间都是连轴转,我一休息其他人就会顶上,影响别人。另外,我的病人还要和别的医生重建信任关系。”张猛告诉领队。

直到面对心理咨询师刘天,他才吐露心声:“我一休息下来,脑子里就会胡思乱想,整个人状态会更糟糕,让自己忙起来可能会好一些。

张猛自述说,他开始失眠是从第一次目睹一位新冠病人离世开始的,病人临走前痛苦的画面一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心想治病救人,却无力回天,他甚至感到内疚。

作为医生,他不愿去向别人释放自己的负面情绪,因为他们是社会大众眼中的“英雄”“最美逆行者”……

刘天开始对张猛做一些心理疏导,让他意识到,病人的离世并不是他的原因所造成的,他也只是一个做着本职工作的普通医生,并不是英雄;他需要去和同事、家人及朋友交流,释放情绪,调整好自己才能给予病人更好的帮助。

通过多次交谈,张猛心中紧绷着的弦开始有所放松,睡眠先是有了改善,整个人的状态也好了很多。

后续随访了解到,张猛开始尝试和同事聊聊自己的感受,也开始做运动,心理疏导起到了一些作用。

在医护人员中,张猛很具有代表性,武汉有太多的生死离别,无论是对患者家属还是医生,都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

“有些医生没有意识到,他们可能无意识地隐藏了自己内心最脆弱的需求,等到疫情结束之后,这种创伤会逐一呈现出来。”刘天呼吁,全社会要持续关注这一次奋战在一线的医护人员的心理健康问题,帮助他们真正走出疫情阴影。

另外,刘天还建议,媒体要避免对医护人员过度“英雄化”。“他们是最美‘逆行者’,更是普通人,也会有负面情绪,会害怕,会焦虑,也会感觉无能为力。只有公众理解他们是这样的普通人,他们才能更好地接纳自己的这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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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支援湖北的心理医疗队成员、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心理治疗师刘天在和医护人员交流。图/受访者提供

无法给你一个拥抱

在这场疫情中,很多人目睹或经历了生离死别,内心受到强烈冲击。

专家说,面对失去亲人的巨大创伤,不管什么样的语言,都显得太微弱。这时需要更多的肢体语言给予心灵的慰藉,包括握手、拍拍肩、拥抱等。

张纪(化名)是一位心理治疗师,在多次灾难中都曾赴一线对影响者进行心理援助,2月21日,他深入武汉一线,开始心理援助工作。

张纪遇到一位肺癌术后合并新冠肺炎患者,他的孩子去世了,老伴确诊罹患新冠肺炎后在另一家医院抢救。这位患者看到别人的家属不停地打电话、视频问候,自己却无人问津,内心极度焦虑、无助,甚至一度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与动力。

面对无助到绝望的援助对象,以往张纪都会给予一个紧紧的拥抱,这是最直接的一种方法,会一下子拉近与援助对象之间的距离。

但这次新冠疫情极具传染性,身体接触不可取,只能努力通过心灵的交流来拉近距离。

从拉家常式的“话疗”开始,张纪努力让老人说出焦虑的原因,并让他认识到老伴还在治疗中,不能丢下她,以此唤醒老人对生活的勇气。

“在过去的一些灾害中,受害者可以和亲人朋友聚集到一起,抒缓心中压力;或者通过和同事的拥抱、言语交流来得到一些释放。但新冠肺炎有极强的传染性,在物理距离上隔绝人与人交往,这让大家心理变得更加脆弱。”张纪告诉《中国慈善家》。

其实,在这次疫情中,心理援助不能仅靠专业人员,前线医生作为和患者最亲密的接触者,能直接洞察他们的心理。

有一天夜晚,国家紧急医学救援队(广东)援助武汉江汉方舱医院医生刘晓春看着熟睡的病人,此时万籁俱寂,让他暂时忘掉病魔的存在。

但一阵咳嗽声将刘晓春的思绪拉回,一位年轻小伙用被子捂住嘴,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怕惊扰他人,但一连串的咳嗽声无法抑制,小伙子甚至出现呼吸困难。

刘晓春让护士测了血氧饱和度、推来了氧气瓶、服用药物,病人渐渐恢复了平静,但始终无法入睡。

看着小伙焦虑的样子,刘晓春主动和他聊了起来。原来,这位年轻人特别担心自己的病情恶化,怕自己很快会死去……

于是,刘晓春以一个专业医生的角度给他解释病情,讲新冠肺炎的知识,告诉他要配合治疗并对自己有信心,“很多比你严重的病人都出院了”。

最终,小伙子宽慰地安睡了。

早晨,当刘晓春下班后经过小伙的床前,小伙下叫了声“医生”,并下意识伸出手准备握手以示谢意,但很快又收了回去,两人同时笑了。

长效机制

在2008年的汶川地震中,为了寻找被援助对象,一些心理援助组织面向灾区发放了很多调查问卷,问题多达二十多个,受访人要花不少时间才能答完,因此不少人产生抵触情绪,甚至最后形成“防火防盗防心理(援助)”的现象。

在这次疫情中,心理援助组织吸取了这个教训,尽量将问卷设计得更简洁、有针对性。

“适当地做一些针对性调查还是很有必要的。” 四川省第十批援鄂医疗队、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心理治疗师耿婷告诉《中国慈善家》,这次疫情中的调查问卷只设了5个问题,从疫情防控常识到精神状态,从焦虑情绪到心理健康,扫码后两分钟就可以答完。

耿婷表示,问卷调查取得了较好的效果,尤其是针对医护人员的问卷。通过这种方式,心理援助人员对医护人员的心理状态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并有针对性地开展援助。

疫情后的长效心理机制建设,是业内非常关心的话题。关于长效机制,耿婷建议,首先要进行心理健康宣传,使大家对疫情结束之后可能出现的心理问题有正确认识,消除模糊观念引起的焦虑、抑郁。另外,还要帮助当事人和家属学习相关知识,让家属和当事人多沟通,协助当事人合理安排工作、生活,合理宣泄痛苦的情绪,让当事人能够接纳自己的不幸和无力,并在必要的时候,寻求专业的心理帮助。

对于身处疫情中的人们,耿婷还建议,疫情中各种信息爆炸式呈现,公众对疫情发展保持适度关注即可,不要刻意去看太多的消息,避免信息轰炸,尤其要学会分辨和摈弃唯恐天下不乱的小道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