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朋友平日翻书籍、逛画廊、观展览,总会觉得自家传统的人物画不大行。这样的抱怨,这样的意见,自民国以来就很盛行。所以不满,主要是觉得中国画“不逼真”,“画的不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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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军的超写实自画像—最大特征是像

太多人以为,中国传统人物画,远不如西方人的肖像画,极其写实,极其立体,极其逼真,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确实,我们认真想一想,似乎也真的从未瞧见哪副古代中国画,人物画的“像”的。中国画确实不大注重形体,在写实造型、透视光影等技法上,明显不如人家娴熟。

是以,常见什么孔子、达摩、康熙,什么“清明上河图”、“大观园写生卷”,那里面的人物,论像的程度,与西人比起来,简直面目模糊到惨不忍睹。进而,不少朋友就困惑,甚至自轻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了,中国画里何以缺少素描、写实之类,用毛笔画人像就那么困难么?

我自己觉得,这种厚彼薄我的感觉,之所以会产生,主要还是对于某些艺术理念,未免隔膜了。可以说,中西绘画及其人物画之分歧,核心在于艺术理念就有分野。写实造型也好、透视光影也罢,完全就是这一理念主导下的技法取舍,不好倒果为因,简单直接地搬来判断中西人物画优劣的依据。尽管,所有绘画,从根底上论,均是视觉艺术,都是靠双眼作为媒介去观看的,国画也好,西画也好,都无法脱离“色彩”与“形状”这俩媒介独立存在。

▲北宋《清明上河图》里的人物像

笼统而言,西方画的确更看重“形似”,而中国画,特别是人物画,中心旨趣则放在“传神”。大概也因此,即便是到了当下,一般大众还是会很赞赏冷军那般照相机式的超写实,而看何家英这类国画出身的名家的人物画,会感觉茫然吧。

尽管,何家英先生这样的,论技法已经很“工笔”,论取法已经很“西化”了。这是中国画很尴尬的地方。

其一,一般而言,中国画的作者,基本都是文人士大夫,他们画画只注重主观情绪与意识的抒发,不是很在意什么“真实感”。他们会觉得如此格调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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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所画郑板桥

以前中国画家,姿态就与西人大异。每每画前,早已“胸有成竹”,早就“意在笔先”,压根不会也背个书包,跑去泰山、徽州写生,更不会花银子去雇个标致的模特,对着描摹啥的。中国画,多是往昔中国文人们,学有余力时,躲在书斋内的遣兴而已。

他们之所以要“游于艺”,所寻求的终极宗旨,是能够如庄子所鼓吹的,“技进乎艺,艺进乎道”。在他们观念中,无论画啥,若一心求其形似,就还陷在“匠”的层面,是极其“下流”的操作法则。他们很傲娇,根本不屑“形似”,是以他们画人,和西方同行始终不在一条道上。

▲艺坛宗师沈周、陈洪绶、任熊的自画像

自古以来,中国画家们,在学习中、在创作时,最耳目能熟的名言,也最念兹在兹的言语,大概就是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了。这是中国画家们共享的“武林秘籍”与“口诀大法”。用现在的大白话来讲,中国画追求的,并非是去复刻风景亦或人物,将现实人与物本本源源地移至纸面上来这么直接。而是说,更加重视所闻所见的感受,与联翩而来的想象能力,以期能使所画的人与景都焕发生命感,能传达所画者的思想情绪,进而也让欣赏之人也同样能感受到这些意念,引发共振共鸣。

意大利达芬奇雕像

也就是说,对于传统中国画家来说,极端写实可能并非难事,可是在这些清高的艺术家们看来,绘画乃是创造性的艺术,是一种业余高雅爱好,画来的用意无非把玩,亦或与友人交流,画什么都不是为了复原,更不是为了谋生。西方很早就有职业画家,名咖几乎都充任过,可在中国历史上,此类名家却是绝对找不到的,偶有一二也必是不入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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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447前后,古希腊雕像《命运三女神》,现藏大英博物馆

早的完全不用提了,到了帝国晚期,像郑板桥、金农等“扬州八怪”,“市场经济”意识都已经是最强烈的了,但他们主业,也是作家,是官员,只是偶尔以画与达官贵人作点“礼尚往来”而已,连“卖”字都不会出口。中国文人,绝不会自居“专业画家”,也不愿意被人称为画师,那是一种冒犯。

比如,明代唐伯虎,失掉体制内身份不得已卖几张画,成天哭哭啼啼的,也并非因为穷,而是觉得卖画是“贱业”,很丢人,很可耻。再比如,宋时最牛气的画家李成,某次有皇室中人托人求购其作,他不但不受宠若惊,竟然还破口大骂,认为自己声誉给糟蹋了。李成的孙子后来当了官,更加极端,干脆将乃祖流散出去的画全部买来,一把火烧掉。他觉得祖父是个画家很不光彩。

▲宋梁楷《太白行吟图》

因此,无论是地位、意识、宗旨亦或技法,古代中国画家都与西方画家不大相同。这种现象,往后千年,更不见“合流”,直等到民国才改观了。

其二,具体而言, 传统的中国人物画,更留心的是“传神”二字。中国人物画作者,满心期待的,是能与欣赏者冥契感应,即便是“萧条异代不同时”。

▲南北朝北方人民的奇异画风

所谓“传神”,顾名思义,就是要传递出被画之人的精神气质。这种“神”,是每一个个体的人,都独有的模样、状态、神色乃至风度。这思路是理性的:世上没有人的相貌是绝对一样的——即便是双胞胎,更找不出精神气质完全雷同的人。国画的中人物画,基本上不崇尚惟妙惟肖地描绘出一个人的“形”体,“连累”所及,连工笔画都算是偏流一派。遗形取神,才是传统中国画,以及人物画的理念精髓、技法中心。

确实,人的精神、气质等,是属于内在的东西,玄虚而无法实指,也是不大可能透过形似来表现的。举个例子:“画圣”吴道子,人物画大师,年轻那会,作“京漂”混迹长安。穷困潦倒时,为了挣些外快,常给寺庙画壁画。据说,他受托画过《地狱变》,这个佛教故事中的人物画题材。别家画这个,总爱把鬼神尽量坐实画,但他不是,他一心描绘出来的,是地狱的气氛,与人物的狰狞感,以至于有以杀生为业的屠夫,见到后不由自主跪拜,立志改换职业。

▲日本画家笔下的“地狱变”屏风

可以说,诸如此类中国人物画,也不是一概摒弃“真实感”,而是画者极尽所要塑造的“真实感”,并非形体、形态上的“真实感”,而是情绪、氛围、精神上的“真实感”。诸如鬼神的残酷、地狱的惨状等等,单从技术上来看,其实也根本无力仅就形似的真实就能完美传达出来的。要说中国画相较于西洋画,有什么高明的地方,这就是核心之处。按宗白华的说法,中国画一开始就有意超脱刻板的立体空间、凹凸实体及光线阴影,是以其画法乃能笔笔灵虚,不滞于物,为物传神。这一点,也是《画语录:听王季迁谈中国书画的笔墨》那本书,反复强调的精微意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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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季迁,1906~2003,苏州人,当代最知名的中国画收藏家

这些,若论起思想渊源所自,当与中国人物画的主体为“文人画”最密切相关。中国文人,艺术理念上几无一不受禅宗、道家的思想熏陶,佛道两家不约而同的、形而上的“遗形取神”思路,会很自然地生根而为他们的中心意识。因此,他们始终择善固执,认为绘画的核心,并非是“形似”,只有在此基础之上为人物呈现出生命也神魂,方可算得上“上乘”之作。宗白华名作《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早有提示说,中国绘画六法中的“骨法用笔”,主旨就是要运用笔法,捕捉物的骨气以显示生命动象。所有人推崇的所谓“气韵生动”,就是骨法用笔的目标和结果。

美学家宗白华,曾从人体雕塑入手,探讨中西画法异同

而西方艺术家,自来都是希腊哲学的“儿女”,是苏格拉底、柏拉图这些先哲的信徒。柏拉图认为,艺术之本质在于摹仿,艺术之魅力体现在真实,这种核心理念,对西方艺术家而言,几千年来都是笼罩性的,人物画追去形似也就顺理成章了。到了15、16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理念远承古希腊立场而更渗进近代倾心自然、陶醉现实的精神,“真”与“美”,遂成为两大目标。是以,像15世纪的西人达芬奇,为了人物像更逼真,不仅亲自搞解剖,甚至疯狂地跑去盗墓,这种较真和想法,放在西方文化背景以及人物画脉络中很好理解,而中国画家绝对不可能这么干,也鄙视这么干。

▲元人《倪瓒画像》

不妨再举一个有名的历史故事说明:话说唐时名将郭子仪,曾请彼时两大名画家周昉与韩幹为他女婿赵纵画像。画成,众人均觉不错,难分优劣。郭子仪自己,心中有所偏爱,可又说不清道理来。有一日,其女归省,郭子仪请她评判。他女儿略一沉吟,即说周画最好。理由是,韩幹所画只是“像”,“空得赵郎状貌”,而周昉却能兼得赵郎“性情言笑之姿”。郭子仪听后,抚掌叹妙。

后世论古代人物画的,常搬这个往事作例,认为郭女是真正懂画者。而该例子也的确可形象说明,传统中国人物画真并不太在意“形似”,更介怀的是人物的精神特征。所以,历代中国人物画家画人,多在形上含糊笼统,所念兹在兹的,是画出人物的性情、气质乃至风神。这也就可以理解,何以对于多数中国画家而言,人物的脸部处理,是最费神的,而其中双目如何画,又是最具难度的挑战。

▲西方自恋狂人梵高的“自拍照”

说到这,大概也能说明顺带而来的另一种中西微妙:中国传统,对于画家的德行人品、为人操守要求会很高,认为画者如果本身修持不过关、人品不够好,是连“道”的门都摸不着,那他的画格调肯定不高,是因人废言废画;而西方人对自家画家则从不介意这些。比如毕加索、达利诸位大师,按时下道德标准,认为就挺“渣”的,可西方人照样推崇,捧到上天。这里面的互异,实在不单单只是中西绘画工具差异所导致,而是趣味与情志要求上,就有不同。

伦勃朗《蒂尔普医生的解剖课》,1632年,170×217cm,现藏荷兰海牙莫里茨皇家美术馆

也因此,就我本人观感来说,当下的范曾先生,号称中国画中的“人物画大师”,可我总很难被get到。何以故,其实传统潜意识是可以解释清的:画者自各都没啥正气,如何有能力驱使笔下人物也元气满满?

其三,再平心而论,与西方盛行人物画的风潮比起来,得坦白承认,我们传统中国的人物画这一项,应该说的确没那么发达。

▲蒲松龄画像

传统中国画,论主题、论题材,大宗的始终是山水、花鸟等偏静态之物。笔触所及,乔木风景、宫殿楼宇、翎毛走兽、天地花木,无不汇聚于宣纸之上,可偏偏人物画从来都比较受冷落。比如,我们看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不难发现,画卷中生活场景如此真切,可涉及到人物时,面目往往模糊,有似今天的漫画。

对于写实的人物,中国古人,似乎都有意避开。这一点缘由,我们好像也不难推测一二:实物的“形似”是不难描摹的,可是人物的“神情”却是高难度,大体只可意会难以笔传。也因此,在古往今来国画家们的认知里,只怕多数都会认为人物画其实是最难搞的。

▲叶景吕,中国首位自拍达人,自拍60多年

我们可以看到,历代以来的中国画,专门的肖像画,论数表面上似虽也不少,可若比之山水之类,就已经很不如了。人物画,无论纵向比较山水画,还是横向比拟西人的肖像画,不能不说,委实没有那么发达。即便是到了当下,中国国画家们,也多是长于山水、翎毛、花卉一类,人物画此道还是相当式微的。那些还用传统国画技法来画人的,就更是戛戛难寻了。这不是示弱媚外,灭自身威风,得闲逛逛画展,走走瞧瞧,就一目了然了。

而且,流传下来的中国画中的人物画,多半还都是“不入流”的民间什物。进入现代以前,在还未有照相机的时代,那些籍籍无名的中国民间画家,赖以为活的生计,就是到处给人画像“写照”。我们如今逛各地古董市场,亦或旧货摊点,看到最多的人物画作,差不多也是这类来源吧。

论起艺术价值,其实也多是不高的。这些画中的人物,大都正襟危坐,穿戴华美,雷同感极强。何以故?因为此类大部分人物画,均是画师早预先把躯体、服装之类提前画好了,一旦有生意上门,他们都不用对着临摹,只需替主顾画个头像,剪下来安装上即可,真如零件组合一般——看来,范曾先生的“流水线”操作,实古已有之呢!

而明白这些个事,我想,大概也就多少能明了一点,中西人物画的某些区别所在了吧。中国画的人物画,比起西方肖像画来,很“不逼真”,根本就不是优劣之分,而是中西艺术的核心旨趣就有分野呀!

中国画,有自己特殊的理念与作风,我们既要虚心学习人家长处,也可无需“舍却自家无尽藏”,妄自菲薄为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