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的正文之前,作者常常先写一段楔子(又称引子),用以引出正文、补充正文、点明正文或为正文作铺垫。在小说《红楼梦》第一回里,自“列位看官”到“按那石上书云”这段文字,便是常说的楔子,而正文是从“当日地陷东南”开始的,这是需要注意的。在这部“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的小说伊始,为何曹雪芹要化用女娲炼石补天这个古代神话传说呢?

女娲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可惜“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青埂峰下了。于是,灵性已通的顽石“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从中,足见顽石心有不甘,意在寻求他途,以实现自身价值。人生在世,必有所求,奈何十有八九不如意,即使万事俱备,但尚欠东风,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正当嗟悼之际,顽石遇见了一僧一道,正应了“皇天不负有心人”。起初,一僧一道虽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但并不同意顽石要“在那富贵场、温柔乡里享受几年”之请求,而是对其劝阻说:“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怎奈顽石凡心已炽,再三苦求,加之已被女娲煅炼,于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便把顽石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实奇物”,才得以幻形入世,到“昌明隆盛之邦(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大观园),温柔富贵乡(怡红院)去安身乐业”,但终究没有主动参与其中,顶多只不过是个见证者。

反观《西游记》,却是另一种版本故事:傲来国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石猴,可谓自然孕育而成,先天毫无人工雕琢之痕,后来访道求仙,历尽磨难,皈依大道,终有所成,是个勇敢的奋斗者形象。

语易认为,从人类由母系社会发展到父系社会的进程来看,女娲补天造人的神话诞生在前,而盘古开天辟地之说自然在后。至于“地陷东南”之说,则来源于共工与颛顼(zhuān xū)争帝失败而“怒而触不周之山”的传说。一提起中华文明的起源,我们一般就认定从三皇五帝开始,然后有关的传世史料以及考古实证皆模糊不清,似乎并不能提供有力的支撑,但“商朝的存在是中外公认的”(刘勃:《失败者的春秋》)。

许子东在《许子东现代文学课》中认为,“大部分的中国现代作家的父亲,都在这些作家未成年时去世了。这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包含某种规律性”,并进而指出“如果是世家出身,家里很有文化底子,自己又在这个社会上觉得处处碰壁,又有对人性了解的追求,就可能会读文科”。许子东的这个观点,我们也可以在遗腹子曹雪芹的身上得到印证。

曹雪芹出身豪门贵族,家道却突然败落,加之叔父落魄不振,母亲马氏自然对儿子影响巨大。至此,女娲这个补天救世之神自然呼之欲出,跃然纸上。当然,凡事总有例外,现今仍须更多的史料加以佐证。这也许就是曹雪芹虽立足实际,却不能直言相告,而只能借用神话传说来创作的背景资料,至于当时的实际情况恐怕只有作者知道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书中可以随时随地根据需要,而虚拟出人名和地名等称号,并多数赋予其谐音寓意,可谓信手拈来,运用自如。如:甄士隐(真事隐)、贾雨村(假语存)、甄英莲(真应怜)、霍起(祸起)、封肃(风俗)、娇杏(娇杏)、冯渊(逢冤)、元迎探惜(原应叹息),大荒山(荒唐)、无稽崖(无稽)、青埂峰(情根),三万六千五百(百年)、高经十二丈(十二衩正册)、方经二十四丈(十二衩副册、又副册)。

待劫终之后,顽石便回到了青埂峰下,将亲自经历的这段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故事编述在石头上,并附有一首偈:“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qìng,意为请)谁寄去作奇传?”后来,空空道人意欲抄录问世,但恐世人不爱看。于是,顽石用了一段话(详见文末),予以反驳,说得空空道人深以为然,欣然从之。顽石的话即是作者的话,批了世间多少文字?!看着特别过瘾,字真句实,鞭辟入里,可称之为“小说写作理论”,故须要反复推敲,不再多言。

空空道人的话,再次高度点评《红楼梦》之魅力所在,值得我们细读。“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石头记》为《情僧录》。儿女情长似是幌子,只恨吾辈不解其味。楔子结束,大幕已开。

附录:

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败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

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

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少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