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海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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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梅兰芳的《黛玉葬花》片段,《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对《红楼梦》的局部改编。该片保留至今,是笔者所见最早的《红楼梦》影片。

由于“孤岛”时期的特殊政治形势,虽然是租界区,但仍然受制于日本侵略者。为此很多影片公司只能从故纸堆中去寻找题材,“神怪片”、“古装片”在这一时期占有了很大的份额,于是就造成了“古装片”的第二次高潮。《王熙凤大闹宁国府》,正是这一时期的产物。

一、《王熙凤大闹宁国府》简介

《王熙凤大闹宁国府》是新华影片公司于1939年拍摄的,编剧陈大悲,导演岳枫,由当红明星顾兰君饰演王熙凤,梅熹饰演贾琏,白虹反串贾蓉,黄耐霜饰演尤二姐。

该片所用名引自《红楼梦》第六十八回回目“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从这部影片的故事来看,起自贾敬服金丹而死,结自尤二姐吞金自杀。从回目上来说是选自第六十三回至六十九回。这部影片的主要内容概括如下:

贾敬吞服金丹而亡,尤氏求助于凤姐,凤姐让尤氏将贾敬停灵于铁槛寺,并将玄真观中的道士先扣押了起来,等候贾珍回家发落。尤氏请尤老娘带着尤二姐、尤三姐看家。

贾琏在祭拜贾敬时,见到尤二姐容貌艳丽,魂不守舍。贾蓉给贾琏出主意,将尤二姐骗入铁槛寺西厢房中私会,又鼓动如簧之舌,说动尤老娘。因尤二姐自幼曾与张华指腹为婚,贾蓉又派兴儿强逼张华写了退婚文书。贾琏偷娶尤二姐,将她安置在小花枝儿巷中的一处房子里,与尤老娘、尤三姐同住,并安排鲍二一家服侍。

贾琏长时间不到家,凤姐此时已起疑心。

贾珍趁贾琏不在,到了小花枝儿巷,与尤二姐、尤三姐、尤老娘一起饮酒。不期贾琏正好回家,尤二姐匆匆忙忙赶回房间。尤二姐一番话打动贾琏,虑及尤三姐尚无归宿,贾琏欲将尤三姐配于贾珍,遂至尤三姐处,没想到正遇到贾珍,贾琏借酒欲将此事挑明。没有料到尤三姐听闻此事后,非常愤慨,痛斥二人仗势将她姐妹当做粉头,并当晚仗剑自刎。

消息走漏,凤姐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之事后,安排旺儿去逼迫张华告状,状告贾琏国孝家孝之下,逼人休妻,停妻再娶。而后自己赶至宁国府中大闹。贾琏因事外出,凤姐趁机将尤二姐骗入家中。贾赦将丫鬟秋桐与了贾琏。王熙凤表面与尤二姐亲善,背后指使丫鬟善姐虐待尤二姐。尤二姐一病不起,身心俱疲,吞金自尽。[1]

此一段故事是整部《红楼梦》中最为独特的部分,如果将这段摘出,也是一段独立的、完整的故事。而摘除这部分后,《红楼梦》仍有着完整的脉络。由于这一段的戏剧冲突比较强,适合于进行局部性的改编,正如影片片首字幕中所说:“本剧《王熙凤大闹宁国府》,系全书中富有戏剧性之一节。”很多戏曲也均以此为题材,如荀慧生的《红楼二尤》、1980年拍摄的《尤三姐》等等。

二、 与小说原文之比较

从总体情节及内涵上来讲,这部影片是基本忠实于原著的,但是影片对人物的刻画、对情节的修改、以及细微之处与原著还是有差异的,以下来具体分析。

这一段故事中,王熙凤是当之无愧的主角,王熙凤的表演者顾兰君,是三十年代的当红明星,演技非常好。在这部影片中,将王熙凤的妒、脸酸心硬、笑靥如花而又心存狡诈等各方面表演得非常到位。但从扮相上来说,与小说中的“恍若神妃仙子”则有些距离。

平儿在小说中,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人物形象,虽处于凤姐身边,却又很能周全人,“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平儿的温婉,“俏平儿情掩虾须镯”中平儿的识大体,都已经体现出来了。在尤二姐被骗入荣国府后,唯一尚能照料于她的,也就只有平儿了,这又足见平儿的善良。“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中,又展现出平儿精明能干的一面。而“俏”之一字,正是平儿的写照。刘姥姥一进大观园时,误将平儿当成是王熙凤,其中有一段关于平儿的描写:“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月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由此而知平儿是非常美丽的。

如此一个美好的形象,在这部电影中,平儿这一角色却塑造得有些扁平,没什么个性。初出场时,面对着两个小丫鬟,甚至有着一丝凶狠。此与书中之平儿完全是两个人。只有到了影片将近结尾处,才显示出善良的一面。固然,在这一段故事中,关于平儿的情节并没有很多,但显然平儿的表演者并没有从全书中去把握这个人物。

贾蓉在小说中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在第六十三回至第六十九回中,父子聚麀也足以说明他与贾珍的荒唐与淫乱。但在电影中,表演得并不是很到位。将一位荒淫的纨绔,拍出了一丝孩子气来。贾蓉的荒淫与宝玉不同,宝玉是至情之人,小说中也是将之说为“意淫”,而贾蓉则是彻底的滥淫之徒。如此孩子气的贾蓉实在难以表现小说中的形象。

贾蓉与凤姐的关系,小说中曾未明写,读者只能从一丝可意会不可言传中,去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小说第六回中写道:“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的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转身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吧。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在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中,也是贾蓉帮了王熙凤的忙,来整治贾瑞。历来持王熙凤与贾蓉有暧昧关系的论者,所举例证大多为此。仔细体会,其中确有一丝暧昧。但终《红楼梦》全书,此亦未明写。而在电影中,贾蓉去给王熙凤请安,王熙凤让平儿支退所有的丫鬟,贾蓉给王熙凤捶腿一段。另外在王熙凤大闹宁国府时,贾蓉自己掌嘴骂自己:“你把婶娘那么好的好处你都忘了。”王熙凤当着尤氏的面拧住贾蓉的嘴,而神态间颇有打情骂俏之嫌。似乎平儿及尤氏等都是知道这层关系的。如此等处,却将这种关系表现得十分露骨,也有些像阖府皆知的事情了。

尤三姐是《红楼梦》中有名的烈女,她对爱情的执着,对强权、对封建世俗礼教的蔑视等等,读后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为免喧宾夺主,改编者大量删除了尤三姐的戏份。如尤三姐与柳湘莲之间的故事直接删除,尤三姐自杀的原因则成了不甘于做强权之下的粉头等等。但尤三姐的表演者,无疑是把握住了尤三姐这一形象的精髓,将她对权势的不屑、对世俗的抗争表演得非常到位。如她与尤二姐、贾珍、贾琏共饮之时的放肆,对贾珍贾琏的颐指气使,确有“像她嫖了男人”的气势。

影视与小说是不同的艺术形式,对于时间上的描述,小说中可以用“倏又腊尽春回”、“至次日”、“一日”等方式,将这段时间中发生的事情一笔带过。而影视则不同,作为影像化了的故事,时间是需要事件来填充的。虽然可以通过转换镜头来略过,但频繁的转换必然会破坏故事的连贯性,同时也影响观众的观看体验。将小说拍摄为影片,就面临着要将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加以连贯,将小说的叙事方式转换为影视的叙事方式。在这种转换的过程中,既要保留原著的意蕴、不破坏小说的整体,又要适合影片的拍摄,这些都是对改编者的考验。

影片为了明确线索,让观众得以更清晰地了解故事的剧情,对小说原文进行了简化。此种简化在不改变故事总体进程的情况下,更加方便用影片这种形式来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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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

小说中贾琏与尤二姐一事,颇费周折。贾琏素闻尤二姐、尤三姐之名,并素知她们与贾珍贾蓉聚麀之事,遂百般撩拨,二姐也十分有意。贾琏借与贾蓉同回府中之机,聊起尤二姐。贾蓉出主意,让贾琏私娶尤二姐。贾琏至宁府,与尤二姐调戏一番,将九龙佩送给尤二姐。贾蓉至贾珍处说项,贾珍示意让贾蓉去找尤老娘。贾珍鼓动如簧之舌说动尤老娘,尤老娘自然没什么意见。于是贾琏将尤二姐私娶到小花枝巷的一所房子中。

小说中的描述非常细致,情节推进缓慢,更合于情理,同时也将各人所想加以描述,如写贾蓉欲借贾琏之手,将尤二姐接出宁府,好方便与尤二姐私会等想法写了出来。而此等项,则非影视所能表达。

从改编这一角度来说,从文字转换为影像,必须要对故事进行一定的处理,使之符合拍摄的需要。更由于影片容量的原因,需要对小说原文进行删削。而小说本身作为一个整体,删削后就会出现断裂处,为了弥补这些断裂处,必不可少地需要进行一些改写。

影片中,为了表现贾珍与尤二姐的私情,特意设置了一个片段。贾敬停灵于铁槛寺,尤二姐、尤三姐去拜祭,贾珍特意约尤二姐于后院,通过两个人的对话,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加以表现。这段情节于小说中是没有的,但却可以体现贾珍、贾蓉父子的聚麀之诮,也不算是无理。贾蓉将尤二姐骗至西厢房,贾琏已预先等候。这是影片中贾琏与尤二姐的初次私会。这一段中,虽未有太多的语言,但将他们之间的“郎有情妾有意”表现得很充分。用此一段,替换了书中的许多情节,如此做法,却是为了影片的衔接考虑,虽嫌简略,但仍未失本意。

凤姐的目的,小说中是有着变化的。起初将尤二姐接入荣府后,散布不利于尤二姐的流言,不过是想借贾母之手将其赶走,谁知贾母非常喜欢尤二姐。如此才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终将尤二姐逼迫得吞金自尽。到了影片中,删除了贾母的情节,虽然减少了戏剧性,但对王熙凤这一人物形象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害。

“王熙凤大闹宁国府”是小说中这一段情节的高潮部分。王熙凤的泼悍展露无遗。小说描述中,连用了“啐”、“大哭”、“打”、“滚”等词,将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贾蓉也磕头不止,如此场面,如火如荼。但在影片中,则未免有些冷清,王熙凤的泼悍没有表现出来。此亦是该片的一大憾事。

在小说六十三回至六十九回中,尚有“怡红夜宴”、“幽淑女悲题五美吟”、“见土仪颦卿思故里”等故事情节,但与本片的主要内容不符,删除也是必然之选。

对于一些镜头上的细节,包括一些台词中的缺漏,是此影片受人诟病之处。

贾敬的牌位上写着“钦封宁国公贾敬之灵位”。小说中明确写道贾敬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而后被追赐五品之职。在第十三回贾蓉的履历上写着:“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可见,宁府的爵位为世袭减等。至贾敬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公爵了。

贾蓉给王熙凤请安时说道:“替爸爸给婶娘请安。”此等处却有些不伦不类。小说中,贾府在这方面的规矩是非常严格的。比如贾政召贾宝玉进自己的书房,贾环与探春站起来,而迎春并没有站起来,贾宝玉见到贾琏要先请安等等。此种描写,正符合贾府作为一个世族的规矩。贾珍为玉字辈中最长者,是不可能给王熙凤请安的。

尤三姐陪贾珍贾琏饮酒时,说将“黄狗宝”给他们掏出来,缺一“牛”字。

小说中对尤二姐的称呼均为“奶奶”,而影片中均为“新奶奶”,此等不知因何而来。

小说中,尤二姐住的巷子为“小花枝巷”,影片中曾两度出现巷子名“小花枝儿巷”,其中之“儿”字,只会从口语中出现,作为巷子名称,确是不太合适。

三、小结

名著之所以为名著,其中之重要一点,是已为广大民众所接受并熟知,妄改极易导致观众的反感。对古典名著的拍摄,首先要遵守的就是“尊重原著”,需要在此前提之下完成艺术形式的转换。张德祥在《名著改编中存在的问题》中提到:“改编有两层含义,一层是从一种艺术形式创造性地转换为另一种艺术形式的改编;再一层是根据历史发展要求对原著从思想上和艺术上的继承与完善。这两层意义上的改编,都不足以构成对原著基本精神的迁移。”[2]此点已经成为当今名著改编中的共识。以此论来看这部影片的改编,虽然为局部性的拍摄,但从其对原著思想上和艺术上的继承来说,没有什么迁移,仍可以视为一部基本忠于原著的影片。

在影片中,尤三姐说出 “我们天生成要受他们富贵人家的欺负的么”,此句并非出自原作,经改编后出现的这般言语应是由时代所造成的。1936年,电影界正有“软性影片”与“硬性影片”之争。嘉谟在《硬性影片与软性影片》中指出:“现代的观众已经都是较坦白的人,他们一切都讲实益,不喜欢接受伪善的说教。他们刚从人生的责任的重负里解放出来,想在影戏院里找寻他们片刻的享乐,他们决不希望再在荧幕上接收意外的教训和责任。然而我们的制作家却要自作聪明,硬要在银幕上闹意识,使软片上充满着干燥而生硬的说教的使命。”[3]此剧的编剧显然受到了“硬性影片”的影响,在改编时,侧重通过语言表达一定的说教内容,给观众带来一定的疏远感。这也同时说明,对影片的解读要还原到其所处的时代,在时代语境下进行分析,才能对作品的影视改编有更加清晰的认识。

[1] 该段内容梗概系笔者在观看影片后,按照影片内容所写。以下故事梗概内容,如未特别标示,均与此同,不另注出。

[2] 张德祥,《名著改编中存在的问题》,载于《文艺评论》2005年第3期。

[3] 转引自罗艺军主编《20世纪中国电影理论文选》(上),中国电影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第260——2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