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的一场世界杯预选赛里，亚洲区世界排名最高的伊朗在主场14-0狂胜柬埔寨。胜负甚至如此夸张的大比分都没有太让人意外，反而是看台上的观众让这场比赛永远载入了足球运动和这个国家的史册。因为，这是40年来伊朗普通女性首次得到允许，可以来到球场观看足球比赛。
而在这4600多名“幸运”的女球迷背后，是“蓝色女孩”以生命付出的惨痛代价。
【“禁止女性看球，是为了保护你们”】
去年3月，29岁的萨哈尔-霍达亚里为了能观看主队德黑兰独立的比赛，摘掉头巾戴上假发，穿上了一件与主队颜色相同的蓝外套，希望能女扮男装混入球场。然而她的扮装被宗教警察识破，随之受到了拘禁。虽然三天后就得到了保释，但却在等待革命法庭的判决中惴惴不安等待了半年。
9月2日，她如期来到法庭，不过法官因为家事未能到场，庭审因此延期。在检察官办公室收取个人物品时，她听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说法：“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半年到两年的监禁。”
人们无法想象萨哈尔内心的崩溃，但全世界都看到了她最后的抗争。她找来一桶汽油在法院门口点火自焚，在医院煎熬了一周，最终带着90%以上皮肤严重烧伤的痛苦离开了人世。
因为经常穿着的主队蓝色衣服，她被人们称为“蓝色女孩”。
众多伊朗女性祭奠自焚的萨哈尔
一个月之后，伊朗女性终于获得了进入球场的权利。而距离那次剥夺她们这项权利的伊斯兰革命，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年的光阴。
1979年，巴列维领导的君主立宪制政权被推翻，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共和国成立，伊朗迅速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巴列维政权以美国为靠山，从政治到文化的社会方方面面都非常亲近西方世界。那时的伊朗女孩烫着头发穿着短裙，可以自然大方地展现自己的魅力。
到了伊斯兰共和国时期，伊朗很快就走向了传统保守的另一个极端。女性穿起黑袍带起头巾，不可以在公众场合骑自行车，不能与家人之外的女性有握手等任何肢体接触，申请护照必须先得到丈夫的签字认可，以及——禁止参加足球等大型体育运动。
宗教领袖对于禁止女性进入球场是这么解释的：“这是出于对女性保护的目的，防止她们被男球迷过激的脏话污染，并且避免她们看见男球迷裸露的身体。”
是的，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伊朗并没有禁止男球迷在球场骂脏话和脱衣服，而是选择了在球场外树立一堵高墙，对男球迷和女球迷进行物理隔绝。
这四十年来，无数伊朗女性撞上这堵高墙头破血流，直到萨哈尔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我们的文化还没有准备好”】
2006年，德国世界杯开幕的几个月之前，一部由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指导的电影《越位》参选了柏林电影节，入围了金熊奖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的提名，最终拿下了银熊奖的评审团大奖。
电影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几个女孩子为了现场观看伊朗与巴林之间的世界杯预选赛关键之战，经过乔装打扮试图混入球场但被认出。警察队长被她们的热情打动，在警车上打开收音机并与这些女孩子共同庆祝国家队的胜利，却依然改变不了目的地是警局的事实。
这个题材来源于贾法-帕纳西的亲身经历，他的女儿就曾经打扮成男孩之后实现了现场看球的梦想。而且这样的女孩，在伊朗还有很多很多。
2019年，曾经获得世界新闻摄影比赛(荷赛奖)体育类大奖的伊朗女摄影师阿莱依，公布了一组和女球迷泽纳布通过女扮男装进入球场的照片，震惊了世界足坛。为了看一场心爱的波斯波利斯的比赛，泽纳布要坐15个小时的火车，再通过束胸、戴假发、粘胡子等一系列特殊化妆，才能瞒天过海得到为主队摇旗呐喊的机会。
泽纳布的变装过程
泽纳布是不幸的，生在伊朗这个国家使她无法随心所欲地去爱足球。但泽纳布也是幸运的，她没有像《越位》里的那些女孩一样被警察认出。而那些被认出的可怜女孩，都需要付出被监禁的沉重代价。
这数十年间，也不是没有男性和国际社会为伊朗女性争取过看球权利。
帕纳西2006年拍的那部《越位》第一次将伊朗禁止女性看球的问题放在了全世界面前，但电影随后在伊朗国内长时间禁播，他也被封杀了一段时间。同年，伊朗总统内贾德曾经试图对女性开放球场，但这一决定仅仅在20天之后就因为最高宗教领袖哈梅内伊的反对胎死腹中。
2013年，伊朗国内成立了一个名叫“开放体育场”的社会组织，通过多种方式向国际社会求助，希望借由外部力量向伊朗政府施压。经过四年的努力，2017年国际舆论再次涌起了一股帮助伊朗女性去看球的浪潮。那堵隔离男女球迷的高墙终于开始出现了松动，虽然只是一点点。
伊朗女球迷只有在世界杯等海外举行的赛事里，才能获得这样的“特权”
2017年，伊朗政府宣布，俄罗斯世界杯期间所有国内的咖啡厅都可以在电视上播放球赛。这意味着女性终于可以在男性亲属的陪同下，在公共场合观看足球比赛。
2018年，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访问伊朗期间，有35名女球迷因为试图入场观看国内联赛被警察逮捕。因凡蒂诺随即立刻向伊朗政府施压，总统鲁哈尼终于承诺将会“在某种程度上”取消女球迷看球的禁令。
没错，只是“在某种程度上”。
同年6月，伊朗允许女球迷进入德黑兰的阿萨迪体育场，与男球迷一起收看俄罗斯世界杯伊朗对阵西班牙的比赛，虽然只是一起收看大屏幕。有一位女球迷赛后特地走到了球场中央并躺在了草皮上，因为“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感受这片土地的机会”。
10月，有大约100名伊朗女性获得了进入球场的许可，观看了伊朗与玻利维亚的国际足球友谊赛。但这些“拥有特权”的伊朗女性分别是女足国脚、五人制国脚和伊朗男足国脚们的亲属。
11月，伊朗在国内劲旅波斯波利斯与鹿岛鹿角的亚冠决赛次回合比赛里，针对本国女球迷开放了850个专属座位，被视为禁令真正松动的第一步。但实际上这场比赛里得以入场的依然是经过筛选的“特殊女球迷”，而且更像是针对因凡蒂诺亲自到场的一次“形象工程”。
因为在那场比赛之后，伊朗依然禁止女性去观看本国联赛等足球赛事，从而导致了今年“蓝色女孩”自焚身亡的悲剧。
在生命面前，国际社会这次真的怒了。
前亚洲足球先生和国家队队长卡利米公开发声，要求伊朗解除对女性看球的禁令，甚至支持对伊朗足球的抵制运动。切尔西、巴萨以及萨哈尔的主队波斯波利斯等俱乐部都在社交媒体上表示，足球是一项全民运动，球场必须对所有人开放。罗马俱乐部在波斯语主页把自己队徽下半部的红色改成了蓝色，以表示对于“蓝色女孩”的支持和悼念。
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在官网发布了严肃的声明：“我们的立场明确而坚定，伊朗当局必须允许女性入场看球，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改变的时候。”国际足联也立刻派出代表团前往伊朗进行施压，这才有了与柬埔寨世预赛场边的那些普通女球迷。
伊朗足协先是开放了3500个女性专属球票，结果一小时不到就被抢购一空。后来又追加了1100多张余票，同样在短时间内售罄。
这些幸福的女球迷在场内欢呼“感谢国际足联”，但促成坚冰融化的“蓝色女孩”已经永远失去了看球甚至呼吸的机会。
【明天会更好吗？】
坚冰真的开始融化了吗？其实真的很难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伊朗国内对女性的保守态度由来已久并且异常坚固。原本针对女性观看体育比赛的禁令只局限于足球等项目，2014年却顶着国际社会的舆论，反而加上了排球等其他赛事。
2016年埃及女沙滩排球运动员戴着头巾、穿着长衣长裤参加了里约奥运会，这则新闻得到了也门、叙利亚等多个阿拉伯国家媒体的持续关注。但只有在伊朗媒体的报道里，埃及选手对面身穿比基尼的德国选手全都变成了马赛克。
这样的严防死堵也不局限于体育圈。电视台根本就不允许出现女性任何裸露的镜头，哪怕是转播奥斯卡颁奖礼时，查理兹-塞隆等女星的礼服都变成了“一团黑烟”。网络世界亦是如此，伊朗音乐媒体Melovaz就因为“宗教原因”，把所有女性歌手都从唱片封面上P掉了，只留下了空荡荡的背景。
消失的泰勒-斯威夫特
Lady Gaga初登大屏幕的原声带，就这么变成了布莱德利-库珀的独角戏
还有碧昂丝、艾薇儿、惠特尼-休斯顿……她们集体从封面“失踪”并不是多久之前的往事，其实就发生在2019年的9月底。没错，“蓝色女孩”离开人世的半个月之后。
而在这半个月之后，伊朗当局已经严禁“蓝色女孩”的家属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甚至从主流媒体上移除了所有相关的新闻。在开头提到的那场世界杯预选赛里，幸运的4000多名女球迷刚开始呼喊“蓝色女孩”的口号就被安保制止，唯一一块写着缅怀字样的横幅只展示了几分钟就被没收。
球场外，一些保守派的男性举行了集会游行，抗议伊朗当局在西方的压力面前“屈膝下跪”。
这场比赛，或许真的会是4000万伊朗女性冲破牢笼的一大步，但也可能是“做做样子”的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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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羽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