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林屋公子“文物里的早期中国”系列002：王家台秦简《归藏》。
我们知道《周易》是儒家五经之一，又叫《易经》。其实《易经》由《周易古经》和《周易大传》两部分组成，《周易古经》是《周易》的原始部分，传说是周文王所作；《周易大传》是儒家学者对经的解释补充，传说是孔子所作。《周易古经》并非什么神秘文化，只是当时人一部的占筮手册。《诗经》说“尔卜尔筮”，卜就是商代流行的甲骨占卜，而筮就是周代流行的蓍草占筮。
所以，当时流传的占筮手册并非《周易古经》一种，《周礼·春官·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论衡·正说篇》：“烈山氏得《河图》，夏后因之，曰《连山》；归藏氏得《河图》，殷人因之，曰《归藏》；伏羲氏得《河图》，周人因之，曰《周易》。”把《连山》《归藏》分别归属夏商之《易》未必正确，但至少在周代应该是存在不同于《周易》的《连山》《归藏》。
不过这两部书失传已久，宋朝时冒出一本《三坟书》，其中就有《连山》《归藏》全本，但与其他文献辑佚的《归藏》完全不同。杨伯峻先生认为，《三坟书》的《连山》《归藏》都是假货。而在1993年在湖北江陵王家台出土一批战国秦简，证明了杨伯峻的观点是正确的。
《周易》书影
这批战国秦简里有一批具有卦画符号的占卜简牍，不少卦名和爻辞能与后世文献辑录的《归藏》对应，所以被学者广泛认为就是失传已久的《归藏》。其格式是先有卦画、再有卦名，然后说历史上的某人占卜某事，卜者对此判断吉凶。结合辑佚本《归藏》来看，里面说了黄帝与炎帝战涿鹿占于巫咸、蚩尤作五兵占于赤帝、夏后启乘龙上天占于皋陶、武王伐纣占于老考、周穆王西征占于禺强，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一条关于嫦娥奔月的记录：“归妹曰：昔者恒我（嫦娥）窃毋死之□奔月，而枚占□□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
这是关于嫦娥奔月的最早记载，恒我就是嫦娥，汉代因避汉文帝刘恒讳，改“恒”为“常”。原来嫦娥奔月之前窃取不死药，还向有黄这个人寻求占筮，而有黄的结论竟然是“归妹”卦的吉兆。而且，嫦娥和后羿似乎还没有联系。
至于我们熟悉的后羿请不死药于西王母，嫦娥窃取药服用奔月，而后羿“怅然有丧，无以为续”，这是西汉中期《淮南子》的记载。而直到东汉高诱注《淮南子》才明确提出，嫦娥就是后羿的妻子。这其实告诉我们，后羿和嫦娥本是相互独立的神话人物，到汉代以后才牵扯到一起的。
嫦娥奔月
在先秦时期文献里，后羿和嫦娥不是夫妻关系。《文选》引《归藏》说嫦娥奔月为月精，很可能说明嫦娥本身就是月神。符合这个身份的，是《山海经》里天帝帝俊的妻子常羲，据说她生了十二月。嫦娥与常羲，字形非常相似，嫦娥应当就来自常仪。
有趣的是，帝俊还有两个妻子，一个是生十日的羲和生十日、一个是生三身国的娥皇。 “羲”从“義”，“義”从“我”。可见羲和、常羲、娥皇都有一个“我”字，王国维先生认为羲和、常羲、娥皇都是一人演变。这个人是谁呢？在商代甲骨文里发现了商人先祖“高祖夒”和“高祖娥”，“高祖夒”一般认为就是《山海经》里帝俊的前身，而“高祖娥”如果是先妣的话，或许就是帝俊三个妻子的原型，而其中之一月神常羲又演变成了奔月的嫦娥。
羿在《山海经》也有记载，不过他只是帝俊的大臣，传说昆仑山只有他这样的英雄人物才能登上。于是帝俊赐给他象征权力的彤弓素羽箭，让他来人间救苦救难，最终在昆仑山之东的寿华之野射杀了凿齿。在《淮南子》中后羿形象人化，说他是帝尧的大臣，帝尧时期十日并出，于是后羿射日并且诛杀了凿齿、九婴、大风、修蛇、封豨等一批猛兽。所以先秦时期《山海经》的后羿是善神，而到西汉《淮南子》成了善人。
后羿射巴蛇雕塑
不过，后羿在先秦文献中，同时又有恶的形象。《楚辞·天问》说天帝派羿为下民排忧解难，而羿却射伤河伯并且霸占他的妻子雒嫔，之后又射死封豨并将它的肉做成肉脯献给天帝，从而被天帝反感。在《楚辞·离骚》中，羿又是夏王太康之后的人物，因为游行而被浞夺家。《左传》则说后羿是有穷国的首领，篡夺了太康的王位，霸占后夔之妻玄妻，之后被手下寒浞设计杀害。所以《天问》的后羿是恶神，而《离骚》《左传》又是恶人。
过去一般认为，帝尧的后羿与夏朝的后羿不是一个人。其实，不论是善神后羿、善人后羿、恶神后羿、恶人后羿，均来自同一个羿的分化。羿的原型大概就是辟邪镇恶的宗布神，《淮南子氾论训》说羿为天下除害，死后成为宗布神，可能这才是羿的原始面目？
总之，在先秦文献里，后羿射日与嫦娥奔月，本是相互独立的两个神话。
我们往往有一种观念，认为历史是一块整体；实际上，历史不过是无数人根据自己的记忆描绘出来的场景。这样的历史，是既支离破碎又自相矛盾的。而神话文献也是历史文献的一种。所以中国神话并非是盘古开辟——女娲造人——后羿嫦娥这样的单线模式，而是《天问》说后羿射日、《归藏》说嫦娥奔月、《淮南子》说后羿嫦娥、《风俗通义》说女娲造人、《三五历纪》说盘古开辟……这样的层累书写与建构的。
后羿与嫦娥剧照
参考文献：
顾颉刚：《嫦娥故事之演化》
顾颉刚：《羿的故事》
王辉：《王家台秦简〈归藏〉校释（28则）》
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
作者林屋公子，文史作家，主攻先秦秦汉史。出版著作《先秦古国志》《先秦古国志之吴越春秋》《山海经全画集》三种，作品散见于《国家人文历史》、网易历史频道等纸刊媒体。感谢阅读，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