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桑
从家到楼顶的天台只有两层楼梯,30来个台阶。这一天中午,趁着妻子午睡后,70岁的卢师傅扶着拐杖,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从7楼挪到了9楼。他从天台一侧的杂物堆里拉出一把椅子,摆在一米多高的围墙旁,准备跳楼。
他实在太害怕了,出门时特地带上了一个眼罩,想着只要看不见,跳下去就不害怕了。
去年3月,卢师傅在睡梦中中风了,从床上掉下来,醒来之后发现身体的右侧完全动弹不得。他被送到了医院,进行了开颅手术。手术之后,他只能拄着拐杖走路,生活也变得不能自理。
这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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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师傅|图源受访者

卢师傅是岳阳汨罗人,从小没了娘,跟着父亲和继母生活。结婚后,他是一个勤快顾家的人,家务事亲力亲为,46年来,几乎没让妻子做过几次饭。以至于妻子还会炒糊西红柿鸡蛋。他没有自己的孩子,唯一的养女是妻子和前夫所生。但他一直对这个女儿疼爱有加,过去他常常把女儿带到自己工作的文具厂,让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女儿长大后,他也常常帮她洗衣服。

十几年前这个文具厂被吞并了,现在变成了一家餐饮中心。现任董事长过去也是卢师傅的领导。直到记者上门联系,领导才第一次听说卢师傅跳楼的消息。在他的记忆里,卢师傅一直是个乐观的人。过去车间和班组里谁有什么婆媳和夫妻之间的烦心事,卢师傅都会劝导他们想开点。他是个能干的劳模、多面手,泥工、木工都能做,一次工厂的墙倒塌了,他也能砌。他十六七岁就开始干活了,一开始在生产线上制作复写纸,负责熬蜡制品,需要不断地测温度,几十年来几乎没有出过质量事故。
50岁出头,他就下岗了,领着每月3000多块的退休金,回家过日子。厂里负责人事的小陈对这位退休干部没什么印象。其他退休的老人,觉得一辈子都交给厂里了,生病时会打电话来让她上门看望,家中有人过世也会通知厂里。但卢师傅却很少跟他们联系,尽管这个老单位,就在自己的家门口。
疾病击垮了他。中风之后,他的生活被圈在了那个不到50平米的房子里。每天早上4、5点醒来以后,日子特别漫长。不能下楼,他只能在家看电视,但电视也看不长久,“坐得屁股疼”。家务活他也做不了了,只能依靠妻子照顾。70岁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废物”。
今年4月的一天晚上,女儿因为心脏病发作,倒在了厕所里。卢师傅发现后,想打120,但偏瘫的手却不受自己控制,电话怎么都拨不出去。女儿不治身亡。卢师傅失去了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唯一的孩子。社区的曾书记记得,女儿死后,当妻子开始为500块的火葬费补贴发愁时,卢师傅还没有缓过神来,只知道流泪。
他是个坚强的人。他曾想从悲伤中走出来。前几个月,他和妻子还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刷了白墙,换上了木地板,冰箱上也摆上了装饰的塑料花。邻居们可以在楼下看见他,拄着拐杖一点点地挪动,一开始一步只能迈出几厘米,后来再遇到他时,步子变大了。今年夏天,他还颇有信心地告诉邻居,“等到明年就可以把拐杖扔了。”

卢师傅的家|图源受访者

如果顺利恢复,卢师傅或许可以像过去那样,每天都要出门走上好几公里去菜市场买菜。或者,他会和弟弟一起,坐车回到汨罗乡下钓鱼。他住在长沙市中心,房子是过去单位的宿舍楼,附近是整座城市最热闹的小吃街,不远处是广阔的湘江。

但就在11月15日——跳楼前的两天,他所有的努力再一次被摧毁。这一天,他如同往常一样,拄着拐杖在家楼下散步,路过沃尔玛时,他一不小心摔倒了,躺在地上,却无人敢上前搀扶。最后,他还是被另一位老人扶了起来。回到家中,一个没站稳,他又摔了一跤。
他彻底对自己丧失了信心。想象以后死在家中,妻子害怕的样子,他觉得没必要再活下去了。他想到了跳楼。“我怕之后瘫在床上,连累我老婆照顾我,也怕我死在家里,老伴会害怕”,后来他对《潇湘晨报》说。
这一天中午,他只吃了小半碗饭,妻子做的红烧肉也没吞下几口。下午两点多,挪动到天台后,戴上眼罩,他一跃而下。
他掉到了8楼窗外的雨棚上。
那是一块约40多厘米宽,不厚的灰色铁皮。坐在上面的一瞬间,卢师傅就害怕了,“不想死”。他偏瘫的右脚在空中晃动,左手和左脚则紧紧地勾住了防盗网,“脑子一片空白,只会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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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棚|图源受访者

戴着眼罩的他看不见楼下的世界,在这条美食街热闹的午后,如果不是对面楼从上海来旅游的一对夫妻发现了他,他呼救的声音根本不足以在这片热闹的地方被人听到。那位男士是位篮球运动员,身材高大,赶紧跑到楼对面,试图将卢师傅拽上来。尝试几次失败后,他打了报警电话。
窄小的雨棚给消防队的营救带了极大的困难。它的面积太小了,消防员下去之后没有任何抓手的地方,只能用绳索将一名消防员悬空吊下去营救。而这座居民楼的天台上,却没有任何可以栓住绳索的物体。最后消防队临时设计出方案,让几名消防员、片警、社区书记和副主任充当“人肉桩子”,将绳索缠在他们的腰上。
“我也有点恐高,”原本消防员赵军并不是执行此次任务的最佳人选,但另一名合适的队员体重180多斤,其余的新队员“不太熟悉业务”。这个曾经的调酒师、刚参加完两个月培训的年轻消防员只好克服自己的恐惧,到雨棚上去。
按照过去的经验,赵军需要先对卢师傅进行心理安慰,但到了雨棚上之后,他发现卢师傅一直在喊,“我不想死。”他花了10来分钟,将绳索固定在卢师傅身上,再通过楼顶的消防员,将他拉上去。卢师傅被救起的那一刻,对面酒吧窗台上一群年轻员工兴奋地鼓起了掌。
眼罩摘下之后,人们纷纷认出了他就是卢师傅。大家的第一句话几乎都是,卢师傅,你为什么想要跳楼?
社区的曾书记只能理解成,他因为中风而想不开。毕竟,在卢师傅所在的社区,从街道到各栋楼,关爱老人的工作做得都还算到位。曾书记隔三差五地组织活动,有时是一些中小学生志愿者,他们会到老人家里,待上半个多小时,打扫卫生、唱唱歌,还会用自己的零花钱买鸡蛋、旺旺仙贝送给老人。但她也发现,包括卢师傅家在内的许多老人并不喜欢这样的活动,可能一下子来了四五个孩子,“太吵了。”
卢师傅的妻子也曾一再向社区提出过诉求,比如把中风治好,得到经济上的补助等。慢慢地,诉求变得具体——在楼道里装一个电梯。1996年整栋楼刚建好时,年轻人都被分到了高层,把低层让给老人。后来,老人们纷纷离世了,低层搬进了年轻的租户,有钱的老人搬到了外边的电梯房里。最后剩下的,几乎都是像卢师傅这样的空巢老人。对于这些腿脚不便的老人,没有电梯,他们就几乎无法拥有自由。
卢师傅被救起之后,刚从午睡中醒来的妻子,在得知消息后也哭着爬上楼来。见到地上坐着的卢师傅,她哭着喊道:“你在搞什么哦?你走了我怎么办?”
以上关于许多他的故事来自他的邻居、同事,还有《潇湘晨报》的一篇报道。他们一家拒绝了后续采访,理由有几种:他的妻子认为接受采访后得不到实际的经济帮助;他的邻居认为事情丢人;而他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尴尬而不安。
在跳楼现场亲历者的记忆里,天台上那个被围观的卢师傅,看着眼前的人群,一下子哭了出来: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政府,领着退休金还跳楼。
在那两天后,《潇湘晨报》的记者在医院的走廊里找到了卢师傅,他独自坐在走廊里。记者安慰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不要福,我只要稍微走得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