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马肃平 南方周末实习生 阮美婷 责任编辑 曹海东
本文首发于2019年10月22日南方周末 来源:健言(id:healthytal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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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封针”疗法创制人万国兰并没有将疗法直接用于病人,而是自费购买了鸽子和鸡,给它们“打针”观察疗效,“没什么副作用,反倒更加活跃了”。此后,万国兰又在自己的穴位上试验,最后才用到了孩子身上。南方周末记者希望与万国兰见面,但院方以身体不佳为由,婉拒了采访。

国内医学界对这一“创举”似乎并不感冒。“儿童康复界、小儿神经界95%以上的专家意见一致,当然不是肯定,这是某家医院自创的。”一位参与《中国脑性瘫痪康复指南(2015)》的专家隐晦地表达了对该疗法的否定。
为何在国内众多专家的反对之下,一项至今仍缺乏循证医学证据的疗法还能畅行近三十年?“因为需求。”前述专家总结。

“这种方法不可否认确实有些问题,痛苦。”甫一落座,郑州大学第三附属医院副院长、儿童康复科主任朱登纳开门见山。

一周前,一种被俗称为“封针”的疗法,将河南郑州的这家三甲医院置于风口浪尖。不同于针灸,这是一种带有剧烈痛感的疗法——家长摁住脑瘫患儿,医生手持装满药水的注射器,在婴儿头部、四肢等特定穴位扎入拔出,3-5秒注射一针,一次需要被扎几针至几十针不等。

按照医院官网的说法,因为这种全球首创的疗法,数十万脑瘫患儿的命运由此改变。

不过,网友们却不买账。他们为这种疗法打上了“残忍”的标签,甚至有人将其与电击治疗网瘾相提并论,质疑其为无循证医学证据支持的“骗术”。注射所用的鼠神经生长因子等药剂,也被众多专业人士斥责为无效的“神药”。

投入临床应用近三十年,这是“封针”疗法第一次遭遇如此大规模的质疑。朱登纳用“郁闷”形容这几天的心情——不只是他,还包括儿童康复科和全院职工。“要是像外界说的那样,我们骗两三年可以,能持续行骗二十多年?”

听上去确实匪夷所思。郑州大学第三附属医院(以下简称郑大三附院),同时也是河南省妇幼保健院、河南省儿童脑瘫康复医院。按照医院官网的说法,该院综合实力在全国省级妇幼保健机构中排名第二。

2019年10月18日和21日,朱登纳两次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独家采访,回应外界对于“封针”疗法和药物使用方面的质疑。“我们不回避任何问题,有问题会积极整改。”

“如果‘封针’短暂的痛苦能换取患儿一生的幸福,这是值得的。”片刻停顿后,他又补充道,“虽然我的观点不一定能被接受。”

“封针”奇迹

“封针”只是患者群体中流传的俗称。郑大三附院的官网显示,这种全称为“位点加穴位药物注射疗法”由该院万国兰教授创制,结合小儿康复训练和传统的中医综合疗法,可以治疗小儿脑瘫、各种脑损伤、智力低下、缺氧缺血性脑病后遗症等小儿神经系统疑难疾病,年龄小者可治愈或“正常化”,年龄大者可改善运动功能。
不过,作为万国兰的学生,朱登纳否认了疗法由万国兰“自创”的说法。“严格来说,穴位注射不算是万老师的发明,这是一种传统的中医疗法,她只是在此基础上增加了一些穴位。”
朱登纳介绍,万国兰1974年毕业于原北京医科大学,西医出身。看到脑瘫患儿屡屡成为家庭的累赘、遭到遗弃,她很是心疼。查阅了众多文献后,她结合中医经络理论和西医的脑解剖,创新了穴位注射。
起初,万国兰并没有将疗法直接用于病人,而是自费购买了鸽子和鸡,给它们“打针”观察疗效,“没什么副作用,反倒更加活跃了”。此后,万国兰又在自己的穴位上试验,最后才用到了孩子身上。
“媒体的报道对万老师打击可大了,她哗啦啦地哭,整夜整夜地给我发微信。”儿童康复科一位和万国兰年龄相仿的同事透露。南方周末记者希望与万国兰见面,但院方以身体不佳为由,婉拒了采访。
20世纪80年代末,小儿脑瘫康复技术最先从日本引进国内。 1992年,郑大三附院开始了“封针”疗法。 医院宣传科一位工作人员介绍,在没有大张旗鼓宣传的情况下,儿童康复科从10张床到全国各地的病人慕名而来,“甚至还有国外患者,见到万老师就跪在那儿”。
万国兰的一篇论文显示,从1997年到2002年,儿童康复科诊治的381例脑瘫患儿,通过维生素B1、B12加生理盐水稀释,同时进行穴位和位点注射,总有效率高达97.1%,其中正常化接近半数,达到190例。
不过,按照医学界公认的看法,脑细胞的死亡不可逆转,因此脑瘫仍然无法治愈。

自创疗法:“专家意见基本一致,当然不是肯定”

10月18日上午,南方周末记者来到郑大三附院住院楼顶层10楼的一处“封针”治疗室。撕心裂肺的哭声从9楼就能听到。一位两岁大的孩子站在10楼楼梯口,任凭家长唱歌、哄骗,死活不肯再挪动脚步。
两间治疗室门口,围坐着一群家长。白板上写着当周“封针”的号码,一位身着白大褂的护士负责叫号安排。
“每次治疗需要4-5个大人摁住,大家经常相互帮忙。大一些的孩子劲更大,最好男的摁。”楼梯口,一位母亲怀抱着熟睡的孩子。她苦笑,剧烈的疼痛让孩子每次都大声哭闹,一出诊室便累得倒头昏睡。
这已是这位8月龄宝宝第二个疗程的第八次治疗。根据患儿病情不同,“封针”一般3-5个疗程,每个疗程10天,隔天做一次治疗。
一位奶奶怀抱着孙子,坐在楼梯上黯然落泪。“这是一辈子的事,你不能心疼。”见到南方周末记者,她强打起精神。
10月21日下午,一再要求之下,郑大三附院同意南方周末记者进入儿童康复十一病区的治疗室。但现场拍照和视频拍摄被禁止。
一位3个月大的婴儿被两位家长摁住手脚、固定住脸部,医生熟练地在婴儿的头部几处穴位扎入拔出。2分钟不到,伴随着嚎啕大哭,7针注射完毕,家长迅速用棉花球摁住被扎针的部位,防止流血。
在场的儿童康复科主任医师熊华春解释,根据患儿病情不同,医生选择不同的位点“封针”。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必须“封针”,包括医生认为病情不适合该疗法,家长不接受。“如果家长特别焦虑紧张,担心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们也坚决不做。”
多位家长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封针”之前,医院确有知情同意,告知该疗法可能的痛苦。
对网传的“每次需要扎上百针”,朱登纳予以否认,“少则几针,多则三五十几针”。“能少扎尽量少扎,”他反复强调,脑瘫康复需要综合治疗,“封针”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按照他的说法,大脑皮层的不同区域分管智力、运动等不同功能,在头皮上有不同的投射区,通过“封针”刺激投射区可改善功能。还有代偿机理——疼痛刺激对神经发育有帮助,某块区域受损或是坏死,周围的脑区经过治疗可以起到代偿的作用,重组神经网络。
不过, 国内医学界对这一“创举”似乎并不感冒。 “儿童康复界、小儿神经界95%以上的专家意见一致,当然不是肯定,这是某家医院自创的。 ”一位参与《中国脑性瘫痪康复指南(2015)》的专家隐晦地表达了对该疗法的否定。
知网显示,郑大三附院曾发表过多篇“力挺”穴位注射治疗小儿脑瘫的论文。但朱登纳也坦言,目前临床试验的样本量较小,缺乏足够的证据证明“封针”疗法的有效性。“脑瘫的康复有多种方法,如何证明封针疗法的临床效果很好?从临床试验设计、开展的角度,这是有困难的。”
争议神经营养类药物

除了疗法本身,注射的药物也饱受质疑,被众多业内人士认为是无效的“神药”。
2019年7月,国家卫健委会同国家中医药局,发布了《第一批国家重点监控合理用药药品目录》。鼠神经生长因子、奥拉西坦……“封针”患儿账单中的多种神经营养类药物纷纷上榜。
“神经节苷脂我们两年前就不用了,脑活素、骨肽,我们统统都没用过。”朱登纳澄清。至于鼠神经生长因子,“病人强烈要求我们才使用,且必须有适应证。”
但多位家长否认了这一说法,“我们去康复都听医生安排,哪懂这些药?”
根据《中国脑性瘫痪康复指南(2015)》,神经生长因子具有促进神经元存活、轴突定向再生、髓鞘生成和促进有效连接,恢复感觉、运动和认知功能。神经生长因子可用于缺氧缺血性脑病,脊髓和周围神经损伤等的治疗,应用于脑瘫治疗尚缺少大样本研究的循证医学依据。
但“指南”对神经生长因子的推荐强度为D级,代表“数据不充分或存在冲突,无法证明和预测是否有效、无效或有害”。
2019年3月,朱登纳和同事、主任医师牛国辉等人,刚刚联合发表了一篇“力挺”鼠神经生长因子的论文,通过对照试验,他们得出结论:这种神经营养类药物能改善痉挛型脑瘫患儿的运动功能。
广州一家知名三甲医院的儿科主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脑瘫康复目前还是以作业疗法、感统训练和适当的电刺激为主,所谓的“神经营养药物”基本没有循证医学证据。 他透露,早些年,广州一些医院也曾使用鼠神经生长因子治疗脑瘫,甚至还有人邀请其参与多中心临床研究,但他拒绝了,“因为逻辑上就有问题”。
目前,国内共有4家厂家生产注射用鼠神经生长因子。作为一种神经滋养类药物,其在临床上的应用极为广泛,是眼科、神经内科、神经外科、骨科的常用药物。根据公司年报披露的数据,苏肽生、恩经复、丽康乐这3个产品,2016年销售额合计达25.3亿元,与2011年底的3.4亿元相比,市场规模在5年间扩张了近8倍。
但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并没有批准使用,“全世界只有中国在用。”前述儿科主任说。药物说明书显示,产品目前尚没有儿童应用的资料。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在河南郑州、登封、驻马店、商丘、新乡等地的部分医院,“封针”疗法开展较为普遍。每年,都有省内其他医院的医生到郑大三附院进修,“因为掌握有难度,疗法也存在一些争议,所以如果不是医生强烈要求,我们也不强求学习,因为人员和技术保证不了”。
既然“封针”疗法安全有效,为何北上广等城市几乎没有医院开展?对此,朱登纳回应,“会适时推广”。他将疗法未普及归因于“接受程度有限”。
实际情况似乎并非如此。国内一位儿童康复界权威专家透露,自己曾亲自到郑大三附院和科室领导座谈,多次希望停止该疗法。
为何在国内众多专家的反对之下,一项至今仍缺乏循证医学证据的疗法还能畅行近三十年?“因为需求。”前述专家总结。
值班编辑: 武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