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小弟(化名)杀人的十多天前,母亲李桂英(化名)察觉他不太对劲。
那晚,她和丈夫万田(化名)坐在客厅看电视,万小弟突然冲进厨房,拿起刀要砍他自己,嘴里一边嘟囔“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万小弟持有“精神叁级残疾证”,《世界卫生组织残疾评定量表Ⅱ》定义精神叁级残疾为:“可以与人进行简单交流,能学习新事物,被动参与社交活动”,只是患者不管交流还是学习、社交能力都比一般人要差。
万小弟需要定期服药控制病情。李桂英不确定他这几天有没有吃药。
在案发的三四天前,万小弟曾经应聘过保安。他跟朋友老贾(化名)在电话里抱怨应聘失败,他还说起前几天去别的公司应聘,也因为尿酸过高被拒。
老贾和万小弟在一家公司做保安时相识,除了“不太聪明”,老贾没有发现万小弟有特别的异常,他也不知道万小弟有精神疾病。“要是像精神病,也不会在这里做事啊”,万的另一个前同事回忆,万小弟话不多,也没有和其他同事发生过冲突。
但被老贾形容为“胆小”的万小弟,在5月24日的傍晚,当街残忍地刺死了年轻的实习律师沈芸(化名)。短短15秒内,万小弟朝着沈芸捅了数十刀,沈芸随即倒在血泊之中。
万小弟目前被南昌市东湖区人民检察院批捕,他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而警方暂未披露更多案情。
沈芸和万小弟的父母都称并不认识对方,此次案件与精神疾病有无关系至今是个谜团。
凶案
5月24日上午9点,万小弟出门了。
他和父母住在南昌市红谷滩新区的一处安置房小区内,因为是最小的儿子,奶奶给他取名叫小弟。
父亲万田(化名)回忆,万小弟离家时除了手机什么也没带,只说了句去铜锣湾问问情况,随后骑着电动车离开。
母亲李桂英解释说,三四天前,万小弟曾去到离家4公里外的铜锣湾广场应聘保安,对方让他回家等电话。但此后,万小弟始终没有接到电话,他决定再去问问。
这天,他特地换上了一身白色上衣、白色长裤和黑色皮鞋——上次去应聘时,万小弟穿着拖鞋,显得邋邋遢遢。与他相识四年的朋友老贾(化名)提醒他,把胡子剃干净,穿干净点再去。
应聘那天早上八点多,他曾多次打电话给许久未联系的老贾,说自己很久没找到工作,让他帮帮忙。老贾能听出来,万小弟有些绝望。
但老贾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者,他建议万小弟面试时穿干净些,不要怯场,“做保安就是要脸皮厚,大不了这家不要再问下一家。”
5月24日9点20分,万小弟来到铜锣湾广场,在下面等了一会便独自上楼。中午11点多,老贾主动打了一个电话过去,问他情况如何。电话里万小弟说,面试失败了。
这家公司对保安的要求之一,是身高不低于1米7,万小弟只有1米6多。
“他x的,别人都要,就不要我。”万小弟说起来有些生气,他还告诉老贾,这几天去别的公司应聘,也因尿酸过高,体检未通过。
老贾有些意外,说你运气怎么这么差?万小弟没接话头,只说了句“再联系”便挂断了电话。
这之后,万小弟去了哪,见了什么人,老贾一概不知。期间,万小弟的二哥等多次给他打电话,也是无人接听。他也没有回家。
大约六个小时后,万小弟的身影被红谷滩新区凤凰中大道的一处监控探头捕捉到。
这是一条双向四车道的宽阔道路,车辆川流不息,周边写字楼、商业综合体林立,此处往西北500米,东南一公里绵延,是南昌市西区最繁华的地带。南昌地铁一号线在这拐了个弯,上下班高峰期,凤凰中大道是通往地铁站的必经之路之一。
5月24日是一个周五,沈芸和律所其他两位年纪相仿的实习律师结束当天工作后,相约去附近的万达广场逛街,一起喝奶茶。
位于附近一处写字楼的律所到商场不过700米。视频显示,沈芸三人由南往北走在人行道上,边走边聊。经过一处工地时,走在最前面的女孩不经意回过头,此时万小弟扑了上来,他从红色袋子里掏出一把刀,毫不迟疑地刺向走在中间的沈芸的颈部。沈芸倒地,万小弟也没有停手。
万小弟行凶的地点 除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沈文迪 图
工地门口的一位保安听到,万小弟口中不住地说,“刺死刺死”,连续捅了十多刀后,他立即向南跑去,期间还回头看了一眼沈芸。
沈芸所在律所的一位同事介绍,万小弟行凶后把刀扔了,躲在离事发地100米不到的一处停车场。半个小时后,他被警方抓获,而沈芸经抢救无效后去世。
沈芸同事说,万小弟杀人后躲到了附近的停车场
沈芸
照片上的沈芸看上去清秀、明亮。身高163公分的她体重90多斤,如同一位邻家少女。
事发后,沈芸的父亲把女儿的实习律师证随身带着,时不时掏出来看看照片,“心里像刀割一样的痛”,父亲说。
这是一个来自江西瑞金的四口之家。沈芸的父母早年在广东打工时相恋,沈芸出生后,父亲给她取了一个乳名,叫“粤宝”。
夫妻俩一直在汕头做工,沈父是泥瓦匠,沈母做家政,赚的都是辛苦钱。他们希望女儿毕业后当个老师,安安稳稳的,但沈芸要强,她说想做律师。毕业于厦门大学,做律师的堂姐是她的榜样。
而沈芸是他家人的骄傲。弟弟沈浩(化名)历数姐姐的过往:本科考入上饶师范学院的政治与法律学院后,为了锻炼口才,加入了辩论协会,毕业实习,她选择了当地的一家律所,作为实习律师代表上台发过言。
沈芸还一次性通过了司法考试。父亲深刻记得,沈芸给他报喜的那天,喜悦的声音。她说成绩公布的前夜,紧张的不能入睡,“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个东西”。
一睁眼她就去查了成绩,得知结果后第一时间打给了父亲。通过司考,意味着她离自己的律师梦又近了一步:只要再实习一年以上,她就有机会参加考核,获得律师执业资格。她还有更多的计划,要继续报名中国政法大学的研究生,去年没成功,今年再努力。
好友悼念沈芸 受访者供图
沈芸的同学在朋友圈悼念好友 受访者供图
2019年春节过后,沈芸从汕头来到南昌,入职一家知名律所成为实习律师。她和朋友林玉(化名)共同租了间屋子,坐地铁上下班。林玉是另一家律所的律师,两人在同一栋写字楼工作。
职场新人沈芸整天忙的不可开支,看卷宗,看书,准备考研,连南昌有名的秋水广场音乐喷泉都没时间去。5月24日下午5点左右,她问林玉,下班后要不要一起去逛逛。林玉说手上还有点事要处理,沈芸便和两名同伴先行离开。
半个小时后,林玉离开律所,回家路上顺便买了排骨,预备晚上下厨。她不停地给沈芸发消息,但沈芸再也没有回复。
得知姐姐出事的消息时,沈浩刚抵达深圳准备入职新工作。舅舅只告诉他姐姐出车祸了,能救回来。当他晚上到机场准备飞南昌时,噩耗传来了。机场的人都看着他跪在地上哭,而他已经想不起来,那几个小时是怎么过来的。
沈芸的母亲在到达南昌的十多天里多次晕倒。沈浩说,母亲神情恍惚,鞋子放到眼前都不知道穿,总是念叨女儿怎么还不给她发微信。
沈家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是沈芸?他们想知道,万小弟为什么要杀人?
隐疾
73岁的万田(化名)和68岁的李桂英已经很多天没出门,80多平方米的屋子角落里堆满了杂物。李桂英说,这些都是她和万田捡来的。两人都是文盲,平时拾荒度日,每月能领到3000多元社保。
邻居说,李桂英早年曾患有精神疾病,犯病时常一个人跑出家门,衣服脱光后到处乱走。李桂英自称,她曾经看过医生,诊断结果是精神分裂症,但时间久远,已找不到病历。
万小弟上到五年级便辍学,他在十四五岁出现异常,“在家里无缘无故打我们,把他(父亲万田)关在房间里打,拿拳头砸。他跑到楼下了又追着打。”李桂英说,她也被打过,逃跑的时候摔倒了,儿子还会上来踢她。
万田身高仅150公分左右,矮小瘦弱的他一个人控制不住万小弟,李桂英跑到村委会求助,村民们把万小弟送到了江西省精神病院。
万田说,万小弟被诊断为躁狂症,住院两个多月。
“我们去医院看过他,他被关在医院房间里,手和脚都铐着,在那鬼叫,哭。”万田说,治疗一段时间后万小弟的情况有所好转,原本医生建议再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但万田说家里没钱了,就把万小弟接了回来。
万小弟的卧室
“2个月花了八九千,负担不起。”万田说,万小弟从小到大去过四五次医院,每次住院回来就不打人了,“跟他讲他打人了,他不记得”。
万田称,每个月他都要去医院给万小弟买药,每次都要花两三百块钱,“如果给钱叫他自己去买,他会花掉这个钱”。
2018年5月,万田在精神病院给儿子配药的时候,无意问了一句医生,儿子的情况是否能办残疾证,医生表示可以。
持有残疾证的人每月在开药时能获得一定补贴。
这本残疾证如今放在万田的房间里,上面贴有万小弟的照片,并显示他属于“精神叁级残疾”。《世界卫生组织残疾评定量表Ⅱ》对此定义为:
适应行为中度障碍;生活上不能完全自理,可以与人进行简单交流,能表达自己的情感;能独立从事简单劳动,能学习新事物,学习能力明显比一般人差;被动参与社交活动,偶尔能主动参与社交活动;需要环境提供部分的支持,部分生活需由他人照料。
万小弟的残疾证,写着精神三级残疾
事发的几天前,万小弟二哥的女儿来家里吃饭,二哥让孩子到桌上去吃,女儿不肯,还把碗摔了,万小弟看到后突然暴怒,上前去踢女孩。李桂英问他吃药了没,他回:吃了。
江西省精神病院开具的一张万小弟日常服用的药品清单上标注:盐酸氯丙泰片、丙戊酸钠片、氯氮平片等药物,患者一天服用两次。
万小弟的就诊卡和开药清单
万田说,万小弟一发病就睡不着觉,整天胡思乱想,需要吃药控制,但吃药效果不会立刻体现,所以万小弟觉得医生卖的是假药。药放在万田房间里,万小弟不怎么主动吃。
万小弟
案发时万小弟的精神状况目前未知,很难说他的精神病史与本案有无直接关系。毕竟,在他的前同事眼中,他“不像精神病”。
2017年3月11日至2018年5月12日,万小弟曾在离家3公里外的一处小区担任秩序员(保安)。前同事回忆他:个子不高,四方脸,话不多,看上去不太聪明,但也不像病人。
2018年5月的一天,万小弟对同事说自己准备辞职,去一家汽车公司上班。在离职表上,他写道,“因本人家中有事,不能胜任秩序部一员。”
万小弟的离职单。
万小弟和物业公司签订的两份合同显示,他履行了为期一年的第一份合同,又签了第二份合同(2018年4月1日至2021年3月31日),工资从1530元涨到1680元。
但显然他签订合同没多久,就中断了这份工作。万小弟曾经跟父母抱怨,做保安工资太低。但仅仅在汽车公司上了一天班,万小弟就回家了。
“这里做做,那里做做,什么都做不长。”万田说,万小弟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保安。在他家可以看到3家不同物业公司的工作证或体检培训合格证。
万小弟在2013年获得的体检培训合格证。
老贾就是在2015年与万小弟在保安岗位上相识的。当时保安公司让他们去派出所办保安证,万小弟办不了,“主管说他有精神病,我不相信,以为主管想欺负他把他赶走。然后我就问他咯,你是不是有精神病?他说,他x的,都是胡说八道。”
老贾记得,万小弟还在一家市场里搬过几年货,有个搞批发的老板照顾他,他没事就去那边打零工,4300元一个月,“最近天热了,他就不想去”。
他身边的人努力搜索关于他的印象,都是一些琐碎而模糊的片段。
他似乎喜欢抽烟,有钱了就去“摸奖”。住的小区门口有一家彩票店,店主说,两年前万小弟经常来这买“刮刮乐”,“刮刮乐”面值从2元到20元都有,但万小弟只买2元的,他也中过奖,近两年来得很少。
店里有认识他的人,说他“不发病就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万小弟的微信头像。
32岁的万小弟没有结婚。2016年左右,老贾有次和万小弟经过一家快递店,跟一个大姐聊天,说这个小伙子蛮老实的,家里有房子,住在红谷滩新区,要是有乡下的(单身女孩),可以给他介绍。
后来大姐介绍来一个姑娘,但老贾评价她不靠谱。“老问他要钱,一百两百的。后来那个女的说爸妈病了问他要一千块钱,他就问我借,我说不要给她。”为了这事,老贾骂过万小弟,“男人不像男人,离了女人不能活吗?”
老贾知道,以万小弟的条件,很难找到老婆,“突然有个女人跟他谈,叫他去死他都愿意。”
“他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内向且胆小,被人家骂了就这样……”老贾边说边模仿万小弟,身子往侧后方蜷缩,头往下低,不敢直视前方。
李桂英回忆,万小弟17、18岁时,曾去到奉新县,说当学徒,其实就是端盘子、打扫卫生,一个月100块钱。等干完第一个月,有个人把他的100元抢走,说给他买瓶酒,这100元就归我了。万不愿意,说自己不会喝酒,对方非要把酒给他喝,他醉得躺在大街上,被老板找了一些人拖了回来。
他对外人的反应似乎很敏感。万田说,以前村子还没拆迁的时候,村里人都知道儿子有病,不管他发没发病,看到他都躲着走。“他回来说村里人瞧不起他,我们也很难过。”
还有一次他去医院配药,和医生发生了冲突。“可能因为没有那个药,医生没搭理他,他就觉得医生看不起他,把医生的垃圾桶踢翻了。”万田说,儿子回家说起这件事时显得很生气。
万田对这个小儿子很无奈:没工作时,父母每月给他一点钱零用。在家他就坐着玩手机,看电视里的人打桌球,然后吃饭、玩手机、睡觉。
“没什么朋友,也没女朋友,想找,找不到。”万田夫妇会念叨他,“你都这么大了,还不如3岁小孩,3岁小孩都听话,你不听。”
万小弟“清醒时”会挨着万田坐,“说爸爸你都70多岁了,不要干活了,我养你。我说你拿什么养我,你一块两块的拿的出来吗?”万田回忆。
万小弟曾向老贾抱怨,父母总骂他,“最恨父母”。尽管万田解释,多数时候他们夫妻都是让着儿子。
万小弟埋怨父母,出去拾荒把垃圾都堆在家里,害得他找不到女朋友,找到了也不敢带回来。老贾算是万小弟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三年前他被一个女孩忽悠两句就花800块买了一个杂牌手机,三天就坏了。后来他拿去换,被人赶出来了,人家说只能修。”
当时老贾跟店里的人说,他(万小弟)做保安的,家里穷的很,你别赚这种人的钱。对方这才罢休。
这也是老贾唯一一次看到万小弟生气。老板对他说,万小弟发毛冲进去,冲着自己吼,说要砸店,老板这才叫人把他轰出去。老贾感叹,“他发起毛来是挺狂躁的”。
尾声
在等待万小弟精神病司法鉴定结果的十多天里,沈家人反复在问,如果他真的有病,“女儿是不是就白死了?”
6月14日,他们向记者透露,鉴定结果出来了,万小弟在作案时“是正常的”,但这一说法没有得到警方证实。
沈芸的父亲常常在深夜惊醒,他恍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女儿还活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