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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拂煦,斜阳映照,波光旖旎。我徜徉于护城河旁,觅得一方石凳落座。眼前游人如梭,不时伴以欢声笑语。闹中取静吧,一人独坐,静享年华。不经意间,一只蝴蝶从眼前掠过,逐向近旁的花丛,投入与群蜂的竞舞之中。抬头,柳枝青翠欲滴,随风摇曳,婀娜多姿。远处,霭气氤氲,烟霞雨柳,青葱而朦胧,透着春的景明亮色。

我信手翻阅着怀中的诗集,间或伴以默诵、低吟。蓦地,双手像注铅似的挪移不动,双眼也像通电的磁铁似的被紧紧吸住,细看,再细看:

  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这是晚唐诗人李商隐的悼亡诗《柳》。

是他在安葬爱妻不久,仍未从极度悲痛中解脱出来的喋血之作。

屏息静气,专注于眼前这诗篇,我感觉头脑已涨满,血管将爆喷。瞬间,一切思索、思考、思维活动宛若凝固了一般。

数日来,我午休过后连续到此阅读,读到的咏柳诗确属不少。最早的当属《诗经·小雅》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那人们熟稔于心的名句。而唐代以来的咏柳名篇更是数不胜数。且不说王摩诘的“客舍青青柳色新”,贺监老的“碧玉妆成一树高”,难掩咏春的喜色;而诗仙李太白尽管初撩愁思,轻吟“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仍难掩内心咏春的基调。反观眼前李商隐这首《柳》,却大不尽然。同样是咏柳,但这哪里是吟唱?分明是在悲哭!是无声的号啕,无泪的凝噎,是出离悲愤,极尽肝胆之情,发自肺腑的悼妻绝唱!

李商隐的诗歌作品,一般都源于他现实生活中的亲历所感。其体物之精细周到,情感之真挚浓烈,语言之凝练精工,风格之清新瑰丽,早已为世人所称道。尤其是他的爱情、悼亡诗,意蕴幽深飘缈,给人以引奇入胜的享受和难以自抑的联想,被誉为他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面对这首《柳》,我默诵、回忆、思索,情不自禁地进入到他纯美凄苦的情感世界,感受到了他早年苦恋的痴情和煎熬,尤其是他与爱妻相濡以沫的忠贞与深情。李商隐啊李商隐,你对爱情的追求是那样的执着和投入,你精心营造圣洁而美好的伊甸园所付出的心血和操劳,又是那样的令人倾慕和敬仰!

想你早年为求取功名,只身来到汴州,向集达官与名流于一身的令狐楚拜师行卷。在面对黄案青灯的备考期间,你曾随诗友涉足酒肆青楼,参加令狐府的家宴乐舞,其间认识了身为乐伎的河内同乡柳枝姑娘。初次相识,你便面赤心跳,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随着交往,日久生情,乃至情笃义重如胶似漆。因事发突然,你回原籍为情同生父的堂叔诊病、治丧,之后又去衮州令狐幕府任职,这几年你几乎无时不在思念常驻心田的柳枝姑娘。而与你失联的这位痴情少女更是焦虑万分,心中情圣秒间蒸发,遍访熟人无果而终,害得她大病一场。病愈后柳枝决定,只身去京城玄云观,为母亲还愿并矢志束发为道。随令狐楚入职京城后,你多次去玄云观探询,均遭冷遇。还是一位年长的道姑见你心诚面善,悄声告知:柳枝姑娘道名双木子,已随公主去玉阳山修道讲经去了。面对道观的高墙,面对近前随风飘摇的柳枝,你顿生酸痛,悲情难抑,眼含泪水,低声缓吟: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
  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

每依依当为思念不断,拂落晖隐喻心境悲苦。而休尽折,即可对行人而言,又可为柳丝自语,寄意着人们对世间美好的珍重、怀念和对新的美好的憧憬追求。

当然事情远未至此。多年后你陪母亲去济源静养,令人忧中生喜的是,玉阳山就在济源的远郊。为此,东玉阳山的灵都观,西玉阳山的清都观、西母宫,不知留下你多少次辗转反复、苦寻无果的踪迹。真乃苍天不负苦命人,你的一次造访终于得知:双木子就在清都观,帮助住持整理经稿。喜出望外的你,软磨硬蹭见到了清都观住持。自报家门后,只见住持低声缓气、嗫嗫嚅嚅:双木子已去江南云游,归期未知。瞅你怅然,又道:双木子行前留言:“吾不识来访者,故拒见;若义山及进士第来访,乃吾兄长。”闻言,只见你顿时浑身抽搐,热泪纵横,掩面而泣。是日夜晚,你面壁呆坐,始终无语。良久,铺纸蘸墨,挥笔而就: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东风者春风也。春风杨柳,但叶落而花残,又是何等悲伤!情义之重,焦虑之深,思念之苦,犹如内心抽空了的春蚕,肉体耗尽了的蜡烛。什么肝胆相照心心相连之类的套语,此时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而我此时,想对你奉上深深的怜惜和敬意。尽管夜幕降临,游人尽散,我仍不忍离去。面对这首《柳》,我想对你说的话语,亦然很多,很多。

尽管你感情受挫悲痛难抑,但你的纯朴与勤奋,使令狐老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正是她老人家牵线搭桥,让你结识了王七妹并与之完婚。七妹是节度使王茂元的幼女,识书达理,举止得体,容貌亦十分娇美可人。婚后你们琴瑟鸣和恩爱有加,你求仕入职四处奔波,她勤俭持家不辞劳苦。不久,你们又喜得娇子衮师儿。一家人日子清贫却尽得融融其乐。

殊料你一步入婚姻的爱河,却同时陷进了仕途的漩涡。世人皆知,你是令狐楚的得意门生,又是王茂元的乘龙快婿,而这两位恰恰是牛李党争中水火不容的两派各自的中坚。为此你背尽了骂名,受尽了屈辱。尽管你自恃清白,形端影直,仍屡遭报复、排挤乃至碾压。京城求仕无门,你便外地四处入府求职。这些年间,七妹不时关照你家乡的老母,时时呵护膝下的娇儿,苦心经营着一家的生计。日月不继,甚至当尽了自己的婚嫁首饰。由于长期过度的操劳、忧虑和煎熬,七妹的身体每况愈下。尽管常常感到腹下疼痛,仍在你面前强作欢颜。终于在你又将去东川求职前夕,腹痛难忍,汗涌如豆,依偎在你的怀里远去了。

几天来,你一直恍如隔世,命若游丝。今天你终于躺在乐游原的柳荫里,尽抒衷肠。我知道,你心中有话,不会像白乐天“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那样直抒胸臆;也没有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放不羁。你的淡定与幽深,你的情感与表达,自有另一番天地。

我似乎触摸到你诗中的意境和情感。自不想说那些泛泛的溢美之词,只是真切的感到,你匠心独运,心裁别出,辟出的是别样的蹊径。你依然运用了《夜雨寄北》中那种“以哀境思乐景愈显其哀”的时空倒置手法,由当下深秋的柳枝、斜阳、秋蝉联想到当年的杨柳春风、喜筵繁花,比照之中尽显时下境遇的悲苦和内心的忧愤。这种反衬的手法足以憾人心肺,振聋发聩!同时,拟人化的描述更是力透纸背。一个“逐”字,赋予柳丝以生命,尽显春柳的主动与深情。一个“带”字,喻示着岁月的无情及你的无奈与悲凄。此时,七妹的倩影充盈着你的脑海,不时还跃入母亲和柳枝的音容,你思念,焦着,怎一个苦字了得!而时下,秋风萧瑟,日暮西下,苦禅哀鸣,这不正是已过不惑之年的你,四处奔波命运无着处境凄苦的写照么!是不是?

我慢慢悟出,你对情感、爱情的专一与执着,与你仕途上屡遭磨难而一如坚韧的品行与追求,实乃殊流同源。想你幼年丧父,家境清贫,仍笃志勤奋苦学,引锥刺股,囊虫映雪,以致“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小小年纪还忙中偷闲“佣书贩舂”,靠为别人抄书、干活补贴家用,以减轻母亲的负累。从而自幼就养成纯朴、正直、隐忍、宽容的心性。早年你雄心勃发,想凭自己的文才与诗名一展身手,科举应试却屡屡不中。身处党争漩涡,你不屈膝不选边,在夹缝中求生存,仍处处遭受打击陷害。甚至年届不惑你无奈应试求官,当时已诗名盖世的你,竟像十年前一样,仍被授任一个小小的县尉,官阶反比十年前降得不能再低。多少年来,你不惧“四海无可归之处,九族无可倚之亲”,崇尚杜工部“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立志“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关切时运日下,怒斥宦官弄权,力拒党争营私,如此奔波操劳,殚精竭虑,耗尽了你的身心。而总在你危难、无助的关头,慈母的关爱,柳枝的温存,尤其爱妻七妹的全力担当,使你得以疗养创伤,添干血迹,慰藉心灵,又重新充满了站起来的信心和力量。尽管此时你自叹身如泛梗,命若苦蝉,但我要说,你就是不着铠甲的斗士,是心力无比的巨神!无论躺卧还是站立,你都在用心志和筋骨,书写着一个大写的人字!对不对?

薄暮中,依稀见你穆然垂首,微颌。依然无语。

作者简介:韩惠民,陕西西安人,大学本科(汉语言文学)毕业,曾在海軍后勤部及秦皇島、西安部队服役计26年,后转业陕西金融系统工作。现己退休。喜爱文学,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报》、《人民海軍》、《北京青年》及《陕西日报》多篇。

编辑: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