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南北分隔,将三百年。隋文帝爰应千龄,将一函夏。贺若弼慷慨,申必取之长策,韩禽(擒虎)奋发,贾余勇以争先。隋氏自此一戎,威加四海。稽诸天道,或时有废兴;考之人谋,实二臣之功。其俶傥英略,贺弼居多。”
贺若弼(544-607年)字辅伯,河南洛阳人。出身于将帅世家,祖父贺若统,西魏时任右卫将军、刺史等职。父贺若敦,官至西魏骠骑大将军,北周时任总管、刺史等职。后为宰相宇文护所忌而治罪,临行前嘱贺若弼“吾必欲平江南,然此心不果,汝当成吾志”。贺若弼将父亲的临终嘱托牢记于心,为实现父亲的遗愿刻苦练武学文,很早就“有重名于当世”。
史载“及帝受禅,阴有平江南志,访可任者。高颎荐弼有文武才干,于是拜吴州总管,委以平陈事,弼欣然以为己任。与寿州总管源雄并为重镇。弼遗雄诗曰:‘交河骠骑幕,合浦伏波营,勿使麒麟上,无我二人名’。献《取陈十策》,上称善,赐以宝刀。”(《北史·贺若弼传》)可见,在平陈战争前,贺若弼本人提出的策略,一共有十项,此十项史不见载。平陈战争胜利结束后,贺若弼为美化隋文帝,说是隋文帝御授之策。故将之作为皇帝的“御策”作了追述,记为七策,可能其它三策没有起实际作用。而追记的这“七策”因经过平陈战争的检验,所以就更现价值。
贺若弼
同时,关于隋朝平陈统一全国的战前谋划,据《隋书》和《北史》记载,当时向隋文帝献策者有多人。前文所及高颎《取陈策》,重在大战略即政治战略的谋划,而军事家贺若弼的《平陈七策》,则是从军事战略的角度提出的对策。结合隋朝后来的平陈战争分析,可以认为,贺若弼的这份《平陈七策》不仅有完整和详细周密的战略谋划,而且列出了许多应急的对策。从平陈战争的战略实施来说,应该算是诸臣的献策中最重要和最有价值的战略对策。
其一,将伐陈统一中国的战争定位为一次宽大正面的战略突袭。隋军要在“东接沧海,西拒巴、蜀,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的宽大正面上实施战略突袭,使陈朝猝不及防,必须出其不意地发动突击猛打,才能达到迅雷不及掩耳之效。战争开始后隋朝动用了五十一万八千人的大军,部署八路进兵:秦王俊率水陆军由襄阳(今湖北襄樊)进屯汉口,清河公杨素率舟师出四川永安,荆州刺史刘仁恩率部出江陵,与杨素合兵东下。晋王杨广率师自寿春出六合(今属江苏),庐州总管韩擒虎率部出庐江攻采石(今安徽马鞍山西南),吴州总管贺若弼率师出广陵攻京口(今江苏镇江),蕲州刺史王世积率舟师出蕲春(今属湖北)。从总体战略部署看,灭陈战争是在长江上、中、下游三个战略方向展开。四川的杨素只是起牵制作用,杨俊、刘仁恩所部重在控制长江中游,这三路大军以秦王杨俊为总指挥,在长江上、中游活动,从战略全局看,是次要攻击方向,其战略目标是切断上游陈军入援建康(今南京)之路。而由杨广节制、集中于长江下游的其他五路大军,则是隋军的战略主攻方向,承担了集中兵力灭陈的重任。在这一战略主攻方向中,又以杨广、贺若弼、韩擒虎三路为主力,直指陈朝政治中心建康。
所以,战略主攻方向上的突袭就更具有决定意义,是平灭陈朝统一全国的关键和重中之重。如果在战略主攻方向上达不成突袭的效果,则平陈统一全国的战争势必久拖不决。贺若弼在战前已对平陈战略的关键洞若观火,他提出的“七策”中,有五项都是解决战略主攻方向上欺敌误敌的对策,而且非常具体,比如他建议和实施欺敌误敌的地点如广陵、扬子津又均是主要战略方向中的主攻方向。
其二,为达成突袭,实现战略目的,要“多方误敌,困敝陈朝”,即事先就制造种种假象,尽量迷惑敌军,麻痹敌人,做好欺敌误敌工作。“七策”中的前五策均是这方面的具体对策:一是在广陵驻军万人“番代往来”,专门从事军事换防和佯动,迷惑陈军,使陈朝“初见设备,后以为常,及大兵南伐,不复疑也”,结果措手不及;二是在长江北岸经常组织军队演习,故意人马喧噪,以致日后隋军真的展开渡江作战行动时,陈军却习以为常,产生迷惑,造成“及兵临江,陈人以为猎也”的效果;三是用隋军老弱不堪征战的马匹去换陈国的民间船只,然后藏置起来,再从陈国买五六十艘破敝无用的船,布置在港口,让陈军以为北方的隋军缺乏渡江船只;四、五两策都是尽量不暴露隋军水军实力,比如在扬子江的港汊中多积苇荻,遮蔽住隋朝水军的舰只,等到大军渡江时,万船齐发;将战船涂以黄色,远处看来如同枯荻,使陈军不能发现。通过这些欺敌误敌、示假隐真的措施,掩盖隋军北站进攻的企图,使陈军丧失对隋军的警惕,轻敌麻痹,这样,隋军在主攻方向上,就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达成突然袭击之效,从而在战略重点的主攻方向上一举突破。
隋灭陈形势图
贺若弼在战略进攻的准备中也具体落实了自己的设想,并为日后的渡江作战创造了有利条件。史载:“开皇九年,大举伐陈,以弼为行军总管。……先是,弼请缘江防人每交待际,必集历阳。于是大列旗帜,营幕被野,陈人以为大兵至,悉发国中士马。既知防人交待,其众复散。后以为常,不复设备。及此,弼以大军济江,陈人弗觉。袭南徐州,拔之,执其刺史黄恪。”(《北史·贺若弼传》)这表明,在日后的灭陈之役中,贺若弼“欺敌误敌、示假隐真”之举,的确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其三,重视战略要地,先取京口(今江苏镇江),“先取京口仓集储,速据白土冈,置兵死地,故一战而剋”。京口为建康的门户和屏障,是陈军重兵防守的江防要害和战略重点,夺得京口,建康就直接暴露于隋军的威胁之下。而夺得京口后,首先夺取此处的陈国仓储,不仅可以削弱陈朝的战略后备,而且可“因粮于敌”,为隋军渡江后的后勤供应提供保证。同时,夺取京口的关键是渡江后速据白土冈,这样,既可巩固对京口的占领,又可在南京外围消灭陈朝军队主力。
其四,重视进行心理战,制造舆论,争取民心。开皇八年(588年)三月,杨坚颁布伐陈诏令,宣称陈后主二十余条罪状,表示大军伐陈是为了吊民伐罪,“显行天诛”,从而揭露陈朝的政治黑暗,以争取江南士民的同情和支持,又下令将诏书“散写三十万纸,遍谕江外”。同时,对已经捕获的陈朝间谍,一律放归江南,利用他们传播隋军声威,打击陈朝士气。而贺若弼在率军夺得京口后,也遣散在京口的敌军俘虏,使他们扩大隋文帝敕书的影响,这样可以在政治上瓦解敌军军心,使其丧失继续战斗抵抗的斗志。
日后的战争实践,正因为隋军坚决贯彻了这一战略,所以灭陈统一全国的战争才进行得十分顺利,势如破竹。当隋军在长江上、中、下游同时发动攻击时,陈军沿江诸军才如大梦初醒。贺若弼率军由广陵顺利渡江,一举攻克京口,活捉陈朝南徐州刺史黄恪,俘获陈军五千余人,而且十分注意军纪,对战俘不但不杀,反而全部予以释放,“给粮劳遣,付以敕书,令分道宣谕”(《资治通鉴》卷177,《隋纪一》),将隋文帝的伐陈诏书交由这些俘虏广为宣传。贺军所到之处,陈军望风而降,贺若弼乘胜率军溯江而上,向建康进逼。待逼近钟山,即屯兵于白土冈。陈叔宝为挽回败局,孤注一掷,令陈朝主力集中于白土冈以北十公里的正面依次列成长蛇阵,企图阻止贺若弼部,贺率军与陈军决战,击败了陈军主力萧摩诃部,并生俘陈朝名将萧摩诃,经此一役,陈朝主力和精锐一败涂地,失去了继续抵抗的资本。激战之际,隋朝另一主将韩擒虎率军进攻建康,生擒陈朝皇帝陈叔宝,灭陈统一全国的战略顺利实现。
当然,这里有一个历史公案,对我们如何评价贺若弼《平陈七策》及其在平陈战争中的作用不无联系。历史上贺若弼与韩擒虎争功论辩相当著名,《资治通鉴》曾记:“贺若弼、韩擒虎争功于帝前,弼曰:‘臣在蒋山死战,破其锐卒,擒其骁将,振扬威武,遂平陈国。韩擒虎略不交阵,岂臣之比!’擒虎曰:‘本奉明旨,令臣与弼同时合势以取伪都,弼乃敢先期,逢贼遂战,致令将士杀伤甚多,臣以轻骑五百,兵不血刃,直取金陵,降任蛮奴,执陈叔宝,据其府库,倾其巢穴,弼至夕方扣北掖门,臣启关而纳之,斯乃救罪不暇,安得与臣比邪!’”(《资治通鉴》卷177)其实,早在隋军攻下健康不久,关于贺若弼的战功问题就有了异议。
《资治通鉴》书稿
当时,贺若弼因于京口与陈军的主力苦战,而使韩擒虎得以先入建康,亲擒陈后主,赢得万世功名,对此贺若弼颇不高兴,故与韩擒虎即有所争论。隋军总指挥兼东路战场主帅晋王杨广以贺若弼“先期决战,违军命,于是以弼属吏”,即交由军法处置。结果隋文帝杨坚还算客观,在贺若弼回到长安后,安慰说“克定三吴,公之功也。”后来还因念贺若弼平陈之功,免其死罪。所以,贺若弼对自己平陈之功也一直颇为自信:“自谓功名出朝臣之右,每以宰相自许。”这种“倜傥英略”的自信,自然招致物议,尤其为喜人奉承的炀帝所忌恨。史载隋炀帝未继位时,曾问贺若弼道:“杨素、韩禽、史万岁三人,俱良将也,优劣如何?”贺若弼则回答说:“杨素是猛将,非谋将;韩禽(擒虎)是斗将,非领将;史万岁是骑将,非大将。”炀帝又问:“然则大将谁也?”贺若弼不正面回答,而是说“唯殿下所择”,言下之意就是非我贺若弼莫属。这种态度,尤为隋炀帝所不喜,所以隋炀帝即位后,对贺若弼更加疏远,在巡幸北方到榆林时,借口贺若弼与高颎等“私议得失”,将其诛杀。
我们认为,评价平陈战争中的功劳,一个关键标准在于谁消灭了陈朝的有生力量。平陈战争发起总攻前,隋文帝虽有让贺与韩“同时合势,以取伪都”的命令,但隋军渡江三面包围建康之后,陈军主力被陈后主全部集中于建康城东,在这种情况下,贺若弼率军与陈军主力苦战于白土冈,将陈军主力绝大部分消灭于此。而韩擒虎在平陈战争发起后渡江的兵力十分有限,史载他仅帅五百人,未经一次大战,趁机入建康。白土冈之战是隋、陈两军的主力会战,贺若弼经苦战消灭了陈军精锐。任蛮奴所帅部队是陈军主力,但却是被贺若弼在白土冈打败后逃归降于韩擒虎的。
同时,就对整个平陈战争的贡献论,韩擒虎确如贺若弼所言,只是一员“斗将”,未见他在战略谋划上有什么建树。而贺若弼在战前奉献了高明、有远见的《平陈十策》,这份经过深思熟虑而精心制定的战略对策,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和可操作性,其作用也为日后平陈战争的实践所证明。难怪在朝廷讨论平陈之功时,宰相高颎说:“贺若弼先献十策,又于蒋山苦战破贼。臣文吏耳,焉敢与大将论功。”所以,我们觉得《北史·贺若弼传》的“传论”还是比较公允的。“传论”说:“自南北分隔,将三百年。隋文帝爰应千龄,将一函夏。贺若弼慷慨,申必取之长策,韩禽(擒虎)奋发,贾余勇以争先。隋氏自此一戎,威加四海。稽诸天道,或时有废兴;考之人谋,实二臣之功。其俶傥英略,贺弼居多。”
(本文为黄朴民教授、孙建民教授专栏文章,文章版权归属本账号,图片源于网络,合作、转载请留言。文章原标题:“算无遗策”:李泌《平叛策》的战略指导。)
作者介绍
黄朴民,男, 1958年生于浙江绍兴市,1978年至1985年就读于杭州大学(今浙江大学)历史系,获历史学学士、硕士学位,1988年获历史学博士学位(山东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文化网络传播研究会会长、中国史学会理事、董仲舒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人民大学校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孙子兵法研究会常务理事等。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思想史、中国军事史。
代表性专著有:《春秋军事史》、《天人合一:董仲舒与两汉儒学思潮》、《先秦两汉兵学文化研究》、《孙子评传》、《何休评传》、《大一统:中国历代统一战略研究》、《道德经讲解》、《孙子兵法解读》、《黄朴民解读论语》、《刀剑书写的永恒:中国传统军事文化散论》、《大写的历史》(系列三种)等;曾在《历史研究》、《中国史研究》、《文史》、《文献》、《学术月刊》、《中华文史论丛》等海内外各类刊物发表学术论文二百余篇。
孙建民,1965年2月生,河南新安人。先后毕业于河南大学历史系、华东师大文献研究所、军事科学院战略研究部,获历史学学士、文学硕士、军事学博士学位。现为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历代军事思想、军事战略、军事史及军事情报学理论的研究。撰著有《中华统一大略》(与黄朴民合著)、《中国传统治边理念研究》、《孙子兵法解读》(与黄朴民合著)、《战后情报侦察技术发展史研究》等,在《中国军事科学》、《军事历史》、《军事历史研究》、《学术月刊》等军内外刊物发表学术论文4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