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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帘卷荷香

《红楼梦》里写了不少家宴,各色节日宴,生日宴......虽各有各的写法,但每每都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独那次中秋家宴,写来却与众不同。这是《红楼梦》前八十回里的最后一次宴席。长期在外的儿子回来了,儿子孙子重孙子,在这个举家团圆的日子里,济济一堂。按理,这次应该更加珠环翠绕,笑语飞扬才是,但作者写来,笔调却与前面那些家宴有所不同——
  八月十五,贾母的两个儿子并孙子重孙子围绕在贾母身边,说说笑笑,后又有贾珍尤氏过来,对贾母而言,真可谓天伦难得了。玉兔东升,贾母率领东西两府,进园子上香,“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还是那贾府熟悉的热闹排场。上香后,贾母又率众人登上位于小山顶的凸碧山庄,“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依然是众人簇拥着贾母一路走来。但入座时,贾母居中,左手贾赦,右手贾政,子孙顺序下去,竟然才坐满了半个桌子。若是平常人家,我必以为是那桌子太大的缘故,然而,这是赫赫贾府,那团圆桌之所以大,正说明了以往的人丁兴旺。——“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经历过贾府鼎盛时期的贾母,最先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不禁感叹,不得已又叫出了贾府三春,好让那团圆桌不那么空。

看此处,作者有意无意砍去了许多支脉旁系,元宵节家宴上,尚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为何这举家团圆的时刻,这些人却没了踪影?贾母说,“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这是表面的原因,实际的原因,元宵宴那次已经初露端倪:“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手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众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是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

族人纷纷不来,各有各的原因,说到底还是贾府的号召力大不如前了,人心渐散。不独如此,这次还病了李纨凤姐妯娌,家去了宝钗宝琴,又让黛玉湘云一概女眷躲在屏风后面,这样一来,贾母这一桌,确确真真是自己的亲骨肉,但人丁也的的确确是大大减少了。人数关系到排场,气数,此刻,一张团圆桌,今昔对照,贾府气数将尽已可见端倪。

有人曾说,《红楼梦》里生活各个方面都有涉及,独独生育一事很少涉及。确实,贾府里凤姐小产,尤二姐好不容易怀了个男胎,也被胡庸医打下,除此,东西两府再无人生育。嫡系无后,旁支又难凝聚,经年下来,焉能不人少!想来作者很少提及贾府生产之事,也是为了让贾府渐次败落下去。贾府现有的儿孙,吃喝玩乐者多,真正有功名当官有权的少,大多是靠祖上余荫挂着世袭的空头衔,听上去唬人,实际对贾府一点帮助都没有。贾府只是靠着元春这一层贵妃关系。若元春失势,还有谁可以挽救贾府?
  席上,不讨人疼的大儿子,说了一个母亲偏心的笑话,多少扰了老太太的兴致,玩了会儿,就催促着让这些爷们都走了,宝玉这次竟然也撇下林妹妹跟着走了,有些出人意料。这看似作者疏忽的安排,其实是作者为了后文黛玉可以和湘云独处联句而故意为之。儿子们离开,这贾府的团圆宴也就开始冷清下来。贾赦一出门就崴了脚,平坦路上也要栽跟头,看来离出事不远矣。贾赦出了事,邢夫人也没有道理留下,于是又去一人。大房走了,贾母干脆让宁府那边的尤氏和贾蓉妻子也回家,倒是尤氏偏不回自己的家,要留下相伴。

至此,就是老太太,王夫人,尤氏,三春,湘云,黛玉八人。作者又让能言的湘云黛玉早早离席,自去联句,当那笛声从水面传来时,她二人已经在凹晶溪馆了。可以想象,诺大一个贾府,此时围坐的,只有六人。除了贾母,剩下的,大半都是平日话不多的。大家不胜酒力,意兴阑珊,只贾母一人高兴,偏要坐到天亮。

一大家子,如今人丁寥寥,笛韵凄清,风寒露重,年迈之人真就有如此高的兴致?想是贾母此刻脑海里应该会浮现当日元宵宴的情景吧——那时虽然旁支一些人因各种原因未来,但依然人数众多,不仅自家的,还有薛家邢家李家的亲眷,女眷围坐,男眷在廊下坐着,即使贾敬已回道观,贾赦自去高乐,贾政在外未归,但依然热闹非凡,不显冷清。四周灯火辉煌,台上唱着戏,台下赏着钱,《八义》热闹得让人头疼,只用笙管奏的《寻梦》清雅得紧。还有击鼓传花,凤姐的笑话,逗得在座之人无不捧腹。

而今朝,那些人都哪里去了,台上的锣鼓笙箫已隐,笛声渡水飘渺而至,好不凄清!忆往昔,想将来,贾母心内怕是已有万千感慨,隐约感知,盛宴将散。再加上自己年事已高,这般良辰美景,与亲人团聚的时刻恐怕越来越少了,故而执着着不肯散场。夜已深,迎春惜春不耐,各自回房歇息,又少两人,贾母身边只王夫人,尤氏,探春相陪,想那大大的桌子上,佳肴仍在,人却去也,多少落寞。

这张大圆桌,曾凝聚着贾府上下,贾母守着这渐空的桌,有如守着渐空的贾家。四更天了,贾母纵有心守至天明,无奈子孙们一一散去,且毕竟年迈,精神不如以前,终究支撑不住,在尤氏的未完笑话里睡意朦胧起来。同样是笑话,元宵宴上凤姐讲了两个“散了”的笑话,让众人散席,或许这笑话已经在预言“散”的结局,但那时的贾府正鼎盛,“散席”对于众人而言,不过是个笑话,谁也不曾想过“散”字会有多凄凉。而今尤氏的笑话,看似与凤姐那个冷笑话如出一辙,都是数数,可二人的笑话却有着天壤之别,凤姐是从祖婆婆数起,一直数到姑表孙女儿,热闹,人多,应着兴旺的景儿。而尤氏则是数四个儿子,每个儿子还都少些什么,人不仅少,还不健全,透着颓败寥落之象。贾母就在这个并不可笑的笑话里兴致全无。

最后,老太太对三丫头说:“你也去吧,我们散了。”——不想散,也要散了,这言语中多少无奈!贾府的这场团圆宴,真就这么散了。来时儿女成群,去时一乘竹轿,两个婆子,三几丫鬟,只有尤氏,王夫人相随。想那时元宵家宴,也是这四更天气,酒阑之时,却仍是欢声笑语,烟花漫天,不意今朝,只剩这一轮明月,满园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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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的家宴,作者是做加法,锦上再添鲜花,灯火辉煌处再传笑语,怎么热闹怎么来。而这回中秋宴,作者则笔如刀斧,大大地做了个减法,寥寥数语便去了凤姐李纨,宝钗宝琴,又让湘云黛玉离席,再砍去支脉旁系,让团圆宴上只留贾府儿子、他们的正妻及儿女。看着是人少了,却正宗是贾府“自家骨肉”聚得最齐的一次。大大的团圆桌旁,从贾政的笑话始,到尤氏的笑话终,笑渐声悄,人渐去了。将这一次贾府的“聚”会做足了“散”的文章。

这边凸碧山庄上,从笑声诗韵渐转成凄凉笛音,何等寂寂;那厢凹晶溪馆前的联诗,正从“蜡烛辉琼宴,觥筹乱绮园”渐转成“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何等寥寥。如果说这顿中秋宴是贾府转向风流云散的节点,预示着“盛宴必散”这颠扑不破的真理。那么黛玉湘云的联诗,则是中秋宴逸生的旁枝,预言着贾府中大观园众芳的零落。

湘云一句“寒塘渡鹤影”让黛玉叫好不迭,是句难得的好句。作者让湘云吟出此句,却不单单是为了显示湘云的才华。“寒塘渡鹤”,不得不让人想起菜根谭里那句“雁渡寒潭”。“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这是佛家语,大致是说万象皆空,所有的人,事,都是随缘聚散,不必执着强求。就像是好了歌中所唱,好也会了,了便是好。

整个中秋联诗,由前面的人间欢乐,转向天仙的寂寥,用月的虚盈晦朔变幻比兴世事消长,从“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的热闹,转入“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的寂静,再逼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佳对。鹤渡寒塘,水映鹤姿翩,鹤去塘不留影;花好月圆,月照花颜美,花谢月不留魂。鹤已远,花已谢,只有寒塘无波,冷月无声。那大观园的女儿们,就是那鹤,那花,那贾府的赫赫繁华,也是那鹤,那花,贾府的雕梁画栋坍塌了,如花的女儿也散尽了,可天地仍依旧,时间之轮仍滚滚向前......富贵又如何,美貌多情又如何?终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诗联到此处,被妙玉截断了。妙玉觉得诗句关乎人的气数,诗句已显颓败凄楚之象,不能再这么联下去,于是自续下文,“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硬是把诗句扳回到繁华中。可惜愿望是好的,但穷通聚散的规律不会因为诗句的改变而改变。贾府是注定要败的,黛,钗,湘,妙等人也是注定了要四散飘零。“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道出了湘云黛玉自己的命运,也道出了众人的命运。不管她们最后的结局如何,终究是花魂鹤影空自去,冷月寒塘悄无声了。

家宴为实,联句是虚,两般笔墨,一样兴衰。 中秋过后,贾府就该像天气一样,一天天冷下去了。如果说贾府的繁华如一场盛宴,那么这中秋宴,恐怕是盛宴中的最后一次盛宴。在这处处透露着“散”的气息的团圆宴上,倒是探春让人刮目,竟能留下相陪到最后。老太太最后一句,“你去吧,我们散了”,似是谶语,“三春去后诸芳尽”,探春清明远嫁离家后,贾府也就彻底散宴了。

散吧,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不相信,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在欢声笑语,百花争艳,喧闹繁华过后,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曹雪芹写家宴,一个个写来,关于“散”的透露,次第明显。开始只是在热闹时,从戏文,笑话中偶露几个不和谐的音符,后来通过贾政猜灯谜,暗示各人悲剧结果,再到这次的家宴,通过天气,人数,笛音,诗句方方面面的渲染,让繁华将尽的悲音越奏越响。正是——

燕弃乌衣巷,蛛结碧玉栏。
  满城灯火已阑珊。
  世事终也难料,眨眼换江山。
  莫作痴人曲,千秋富贵弹。
  繁华一梦可曾完?
  梦里欢歌,梦里泪痕残。
  梦里几多花落,尽付晓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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