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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上生

内容提要:《红楼梦》“二合一”创作过程中“黛玉进府”和“刘姥进府”两个叙事起点的形成,和体现双重主旨的功能处理。“刘姥进府”作为起点的创作动因。

《红楼梦》第六回回目“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有一个突出特点:所叙两事毫无关联。

开头以数百字写完“初试”,用“暂且别无话说”收束前文后,有一个明显的叙述断层。接着一段引人注意的文字,像是整体故事的开头: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

“刘姥进府”的确是一条很好的展示贾府盛衰的线索,甲戌夹批云:“是后数十回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1]

但在阅读时仍不免疑惑:第二回“冷子兴演说”后,“黛玉进府”已经开始对贾府进行正面描写,有清楚的叙事脉络了,为什么这里又会提出“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的问题呢?

再读甲戌本,发觉在“又与荣府有甚瓜葛”后,有这样几句异文:

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2]

这种话完全是故事叙述开头的语气,而不像是叙事中间另起一事叙述的口气。虽然己卯本庚辰本已做了修改,我们仍有理由推测:“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是否曾经是小说的叙事起点?

那么,难道“黛玉进府”不是《红楼梦》的叙事起点吗?

毫无疑问,当然是。

甲戌第二回回前批云: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兴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然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

这一长段批语详细阐述了黛玉进府的起点意义。故第三回“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处,便有甲戌侧批云:

“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

如此说来,《红楼梦》岂不是有“黛玉进府”和“刘姥进府”两个叙事起点吗?这是怎么出现的呢?它对《红楼》叙事有怎样的影响呢?

读第六回脂批,会发现一种奇怪的现象。明明强调“至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仍用《石头记》。”(甲戌本第一回)[3]书名,同样是甲戌本本回批语,居然会出现《石头记》和《红楼梦》两个书名。

“初试”叙完,“暂且别无话说”后,甲戌夹批云:“一句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4]

“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甲戌批:“妙谦,是石头口角。”

“只有其子-----又生一女,名唤青儿。”甲戌批:“《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5]

“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甲戌眉批:“自《红楼梦》一回自此,则珍馐中之虀耳,好看煞。”[6]

“他们今儿既来了……也不可简慢了他。”甲戌夹批:“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7]

“怎好叫你空回去的。”甲戌夹批:“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8]

细加分析,发现提到《红楼梦》书名两处都是指第五回以前,凡评点本回文字则概用《石头记》书名。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有两部书稿,第五回以前和第六回以后是分别由《红楼梦》和《石头记》两部书稿拼合起来的吗?

这就牵涉到《红楼梦》的创作过程这个大问题了。

读《红楼梦》,不能不了解其创作过程。对此,作者在第一回中用专门文字有过交代,特别说到“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脂砚斋说,这段话用“画家烟云模糊处”暗示了读者。[9]这是我们今天确认曹雪芹创作权的首要文本依据。但所谓“披阅”“增删”的具体内涵并不清楚。红学界有各种研究。陈庆浩、朱淡文等持“增删稿”说,[10]吴世昌先生最早提出“合成说”,[11]本人赞同“合成说”。但有自己的见解。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在自己的《石头记》初稿和《红楼梦》初稿合成的基础上吸收《风月宝鉴》旧稿一些内容,最后增删而成的。我把它称为“二合一”(或“三合一”)。这三部书稿都是确实存在的。[12]

《石头记》初稿,就是作者假托的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顽石“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回归以后所记“历尽悲欢离合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第一回)。主要内容,是人生经历和家族盛衰,带有鲜明的自传性因素。因此,必然从出生童年时代叙起。书中说,空空道人将其从头至尾抄回,改名《情僧录》。

《红楼梦》初稿则是曹雪芹曾经出示给富察明义看过,明义题写《题<红楼梦>》诗二十首的稿子。明义在序言中说: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
盖其先人为江宁织造……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13]

这是曹雪芹《红楼梦》创作权的又一铁证。不过,从《题<红楼梦>》二十首的内容看,他看到的并不是曹雪芹的增删改定稿,而是《红楼梦》初稿,其主要内容是写男女爱情,“闺友闺情”,“备记风月繁华之盛”,大体相当于今天《红楼梦》小说写大观园生活的部分。从年岁看,是叙少男少女的故事。其第一首就直写大观园:“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14]

《风月宝鉴》,是曹雪芹以前的旧稿。甲戌眉批云:“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15]其主旨是“戒妄动风月之情”。(甲戌本《凡例》)叙成年男女的故事。

一言以蔽之,《石头记》初稿主要写家事,《红楼梦》初稿主要写情事。二稿合成,构成《红楼梦》巨著既以人生经历为线索写家族盛衰,又以宝黛爱情为核心写“闺友闺情”的双重主旨。而其《风月宝鉴》旧稿(包括秦可卿秦钟故事,贾瑞故事,尤二姐三姐故事等)则以“戒妄动风月之情”的警示意义穿插其中。

也正因此,《红楼梦》创作过程才会出现众多异名。但其主要书名仍来自两部初稿,即《红楼梦》和《石头记》。从甲戌本“至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仍用《石头记》”的话,可以看到,脂砚斋是很坚持《石头记》书名及其创作主旨的。

曹雪芹更偏爱《红楼梦》书名,《金陵十二钗》与《红楼梦》异名同义,它们都来自第五回“饮仙醪曲演红楼梦”,《红楼梦曲》十二支即《金陵十二钗》曲。书名之争,也反映了创作过程中双重主旨的矛盾。直到曹雪芹去世若干年后,阅读传抄和刻印者作出了定名《红楼梦》的共同选择。[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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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成”“增删”大大增加了小说的思想和艺术容量,“二合一”(或“三合一”)不是简单相加,而是熔铸为一个艺术整体。曹雪芹显示了他的创作天才,通过纲领,网络和板块相结合的方法解决各种矛盾,实现艺术整合。当然也有些矛盾难以解决,在作品中留下了痕迹。

在“二合一”增删过程中,曹雪芹设计前五回为全书总纲,使“刘姥进府”能更好地发挥叙事起点的作用。第六回“初试”情节后有甲戌夹批,“数句文完一回题纲文字”,就指出了作者用意。但在总纲部分,要介绍环境和主要人物,则不能不让贾府以外的林黛玉,薛宝钗等登场,“黛玉进府”就不可避免。于是“黛玉进府”自然成为“刘姥进府”前的叙事起点。“两个起点”的独特景观就出现了。

但今天人们对“两个起点”并不感到重复,这是因为作者作了精心的艺术处理。除了身份视角不同,因而显示不同;位置不同,因而作用不同外,最主要的是“两个起点”被纳入小说双重创作主旨的总体构思之中,发挥着不同的功能。“黛玉进府”主旨在“情事”,以黛玉“时时在意,处处留心”的性格展示和“宝黛会面”的灵魂相契为描写重点;“刘姥进府”主旨在“家事”,以贾府家政和凤姐理事为描写重点。由于宝黛年方童幼,“情事”尚须时日,而“家事”已可正面展开,故将“黛玉进府”置于前五回总纲内,纳入环境背景范畴;而“刘姥进府”则置于故事发端处,由此直接进入网络叙事。人们注意到,作为《红楼梦》基本结构特色的网络叙事,就是从凤姐理事(第六回)和刘姥走后周瑞家的去王夫人汇报开始的(第七回)。

“二合一”的创作增删也使作者遇到难题,最主要是人物年龄问题。由于三部书稿人物年龄起点不同,整合难免矛盾。如为了适应《石头记》初稿从贾宝玉童年开始叙述人生经历的构思,势必要让《红楼梦》初稿中以少女形象和爱情故事主角出现的黛钗等提前登场,这就必须对其年龄特征等进行调整。于是就出现了黛玉六岁丧母进京,与大一岁的宝玉哥哥相见的场景。(今存己卯本梦稿本第三回尚存黛玉自云“十三岁”的话,可见原稿痕迹。)[17]而为了与宝黛前世情缘相呼应,便于描写爱情,又不能不让他们带有某种少年青春气息(“转盼多情”“娴静处如姣花照水”等),这就出现了童性年龄与其气质不一致的矛盾。至于宝钗,年龄描述更明显有错乱,第四回说宝钗13岁,第五回又说比七八岁的宝黛“大不多”,到第二十二回宝钗15岁生日,故事时间已经过去七年了,却说“他才过第一个生辰”,这种情况显然是修改时缺乏照应所致。

至于贾宝玉,前文已论,《石头记》初稿从宝玉出生叙起,《红楼梦》初稿直叙大观园少年时代,这就形成大小宝玉的差异。在“宝黛会面”后,为了使贾宝玉的年龄与其少年青春活动相吻合,作者设计了“梦游”情节,让他长大,并能“初试”成年,以便展开爱情描写,并与融入作品的《风月宝鉴》故事中的青年男女活动接榫,但其中仍难免矛盾。

如第五回说秦钟与宝玉同岁,但第九回叙其父年近七旬,实际大于宝玉,把他写小是为了让他们成为“情友”。但后文又说秦钟耽于与智能儿情欲(第十六回),生前与柳湘莲交厚,则秦钟又早成年。(第四十六回)这样与秦钟,柳湘莲,蒋玉菡等交往的宝玉年龄也随之长大了。这又造成宝玉年龄大小不一的矛盾了。

“刘姥进府”不止是作为视事眼睛观察贾府盛衰,也不只是为了将“三进”作为结构线索笼罩全书,更有着作者自我人生体验的寄托。由此,我们可以推知曹雪芹约于乾隆九年开始《红楼梦》雏型——《石头记》初稿的创作并把“刘姥进府”作为叙事起点的动因。

只要联系回首诗就能体会到这种寄托。

《红楼梦》中的回首诗,与回目和该回内容有不同程度的关联。但第六回回首诗更为特别:

题曰: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18]

首句来自杜诗《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隐含因贫乞食之辱。全诗显有言外之意,将乞食“富儿”与“骨肉”对照。显然是有所感而发,其矛头,直刺骨肉无情之世态。

它与回目后句所叙内容明显相关,但又不完全一致。狗儿并非贾府亲戚,刘姥姥为了救贫,含羞忍辱登门告穷。作者如此描写王夫人的吩咐:

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初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甲戌脂批:“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

接着是凤姐的话,在说到“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教你空回去呢?”又有甲戌脂批:“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这里两条充满感叹的脂批是对作者描写贵族贾府“富而济贫”的点赞,也明显流露了对现实世态人情的失望。贾府主人有身份,有气派,但不忘旧情,也不失待客之礼,体现了儒家礼义传统的熏染传承。刘姥姥得到王熙凤给的二十两银子,喜出望外,口不择言: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告穷的人从物质到精神都是很卑微的,对所受待遇的反应也特别敏感而强烈。王熙凤的态度其实客套而做作,但这拔毛之助却赢得了刘姥一家对贾府终身不忘的感恩回报。作者在“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的回首诗之外,又在回末加上“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之诗句,对济困者的加倍颂扬,实际上包含着作者对“骨肉无情”世态的巨大愤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巧姐的判词里潜藏着曹雪芹家族败亡的沉重体验。第一回写甄士隐破产后投靠岳父封肃所受冷遇和哄赚,就可能是他自己经历的“真事隐”。曹頫出事后“枷示”数年,当时曹家亲戚在权位者颇多,所欠四百余两银子几年竟无人施以援手帮助缴纳,直到雍正十三年才被宽免。乾隆八年曹家彻底破败时,雪芹表兄福彭尚“在京总理事务”。[19]雪芹竟乞食无门。再联系友人敦诚《寄怀曹雪芹霑》中的诗句“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20]——可以想见,曹雪芹对“悲欢离合炎凉世态”的感受有多么强烈。正是这种家族盛衰和炎凉世态的强烈刺激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在这种情况下,他从乾隆九年开始写作《石头记》初稿,以映射世态的“刘姥进府”作为叙事起点,以“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的回前诗讽骨肉无情之世态,又以回末诗照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甲戌眉批)[21]就是很自然的,而敦诚诗句也暗用杜诗,并与第六回回前诗相呼应,也就绝非偶然了。[22]

注释:

[1] 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35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

[2] 参见《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第六回第84页,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

[3][3] 参见《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第6页。

[4] 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35页。

[5] 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35页。

[6] 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36页。

[7] 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48页。

[8] 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49页

[9] 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2页。

[10] 参见陈庆浩《八十回本石头记成书初考》,载《文学遗产》1992年2期。朱淡文《红楼梦论源》第二编第三章,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11] 参见吴世昌《论石头记的旧稿问题》,载《红楼梦著作权论争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12] 参见刘上生《走近曹雪芹——<红楼梦>心理新诠》第六章,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论红楼梦的两个叙事起点》,载《红楼梦学刊》1999年2期。

[13] 【清】富察明义《绿烟琐窗集》。

[14] 【清】富察明义《绿烟琐窗集》。

[15] 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2页。

[16] 现存版本,最早以《红楼梦》定为书名的是甲辰本《红楼梦》,甲辰,1784年。梦稿本,程高本书名均为《红楼梦》。

[17] 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影印版,《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影印版。

[18] 此回首诗见于己卯本,梦稿本,戚序本,蒙府本等。见红学所校注本第六回校记一。

[19] 参见刘上生《走近曹雪芹——<红楼梦>心理新诠》第342至343页。朱淡文《红楼梦论源》第四章第五章。

[20] 参见【清】敦诚《四松堂集》。

[21] 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47页。

[22] 参见朱淡文《红楼梦论源》第142至1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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