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念书那会儿的时候，曹千秋是班上的三好学生。
他们那会儿还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认真念书的孩子，一般就是两个目的，一个是想吃皇粮，一个是不想做农活。
农村出来的孩子，质朴的想法里，就是觉得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而曹千秋认真念书的原因还有一个，他从来不曾提起。只能在一个又一个写完作业的下半夜里，自己一个人偷偷的憧憬。
他想成为陈老师那样的人。
陈老师是上海来的知青，梳着一丝不苟的头发，身上的一身运动服虽然有些陈旧但永远干干净净，他还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在年少的曹千秋眼里，这样的男人所代表的意义，就是不一样的，光明的未来。
陈老师也很喜欢这个眼神充满希望和灵气的少年。他等不来那张回家的车票，但起码他还有一个留在这穷乡僻壤的意义。
所以在一课后的小灶里，陈老师突然问了曹千秋一个问题。
他问，曹千秋，你是我的学生里最努力的一个，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曹千秋酝酿了一会儿，语气里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矜持。无比认真的说，陈老师，我以后想成为一名人民教师。
哦？为什么？陈老师笑了，眼神有些悠远。
因为我想像陈老师那样，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好孩子，好孩子。陈老师用力地拍拍曹千秋的肩膀，嘴唇嗫嚅着，良久才挤出一句话。
高考那天，陈老师站在考场外看着曹千秋，曹千秋隔着大铁门用力地朝陈老师挥了挥手。像个战士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考场。
直到陈老师手中挥着一张洁白的录取通知书在田埂上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才明白，陈老师对他寄予的厚望，是他的父母也赶不上的。
在火车站的时候，曹千秋朝陈老师用力的鞠躬。
列车渐渐加速，曹千秋隔着车窗看着这个改变了他命运的男人，默默地发誓，要把那个约定变成现实。
即使他并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了他的通知书，卑躬屈膝了多少次。
曹千秋再次以教师的身份回到自己曾经是学生的校园的时候，才知道陈老师终于等到了那张回家的车票，师徒二人来不及道别，便已经天各一方。依然留存的，只有那个男人与男孩子的约定，需要那个男孩倾尽全力来证明。
曹千秋带着对自己老师的憧憬和年轻的激情，投入到了他觉得自己会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里。
▎2
小城里的学校，总有些一成不变的味道。所以曹千秋充满激情的讲课和外来的新颖教学方法一下子就获得了学生的喜爱。
他所带的班级成绩开始节节上升。
渐渐地，学生与家长间的口耳相传，每年教师节胸口的大红花，让年轻的曹千秋开始声名鹊起。
曹千秋谦逊地将这些赞誉收入囊中，依然在三尺讲台上挥汗如雨。
二十五岁的时候，曹千秋和同校一个老教师的女儿结婚，县里的领导竟然也来见识了一下这个声名远播的年轻教师，曹千秋身着大红喜服，只觉得意气风发，人生得意。
三十岁的时候，曹千秋除了班主任，还成为了学校最年轻的教务组长，再次代表学校领导班子和县里的领导进行了友好的会面，家中贤妻娇儿同享天伦之乐，工作得人相助蒸蒸日上，曹千秋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当初和恩师之间的约定。
四十岁的不惑之龄，曹千秋成为了小城最好的高中里最年轻的校长，有了一间无比宽敞而明亮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办公室。曹千秋整个人陷在宽大又舒适的办公椅里，恍惚觉得，做老师，每天备课到很晚又清早起床带早读的日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经历了。
曹千秋揉揉太阳穴，陪领导喝酒的宿醉还未醒来，他觉得嘴唇有些发干，旁人艳羡的眼光永远看不到他曹千秋有多么努力，又多么狼狈。结婚十五年，一校之长，甚至连个戒指都没有给妻子买过。
他听到的，他参加同学会见到的，学习最差的李狗蛋倒腾起了采石场，现在开上了小城最早的几辆奔驰车之一。跟他差不多的阿春，人家学了财务，现在在国企里面平日里上班喝茶看报下班拼酒搓麻。
每个人，都比他更潇洒。也比他更有钱。
他曹千秋，除了一个校长的虚名，家中无数的奖状红旗和证书，还有什么？
自己怎么会选择了当老师呢？
曹千秋思索了很久，苦笑着摇摇头，大概是脑袋摔坏了，才走上这条路的吧。
曹千秋走到窗台前，小心的拨弄着自己前不久刚刚种下的一颗嫩芽，虽然他也不知道，这颗种子最终会成长成什么样的花朵。
每天回家看着日渐长大却只能窝在房间一个角落里的小床上看书睡觉的孩子和身上最好的衣服是从打折店里买来的过时品的妻子，曹千秋终于在那个书商第三次递上信封的时候，默默地把信封压在了教案底下。
书商大喜，恭敬地冲曹千秋笑笑。
曹千秋挥挥手，像示意书商离开，又像想要赶走什么盘绕在自己脑海里的东西。
曹千秋觉得，也许自己应该改变些什么了。
▎3
曹千秋手中用了多年的钢笔换成了手机，他时常出入的学校饭堂换成了各种各样的酒店餐厅，以往围绕在他身边的学生和老师，也变成了他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
求他办事的人，他求办事的人。
学生们偶然间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才恍然发现校园的景象一点一点的，变得跟以前不大一样。
花草树木变多了，黑板换成玻璃制的了，多媒体教室的电脑也换新的了，每一间教室都有自己的投影仪和暖气了。
学生们惊喜地议论着这所学校日积月累的变化，浑然不觉那个每天早上都会在校门口向第一个到校和最后一个到校的学生问好的与众不同的校长已经很久不见了。
曹千秋坐在车窗贴成黑色的大众车里，神色冷漠地看着那个年轻又充满活力的世界。良久，才悄悄地开车出了校园。
结婚二十年，他终于有能力带着妻子，吃一次烛光晚餐。
吃饭的时候，曹千秋愣愣地看着有些胆怯和拘谨，却又忍不住眼角唇边那抹惊喜的笑意的妻子，曹千秋如鲠在喉，不自禁握住妻子的手，把头埋了进去。
曹千秋的妻子惊异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过了会儿，又温柔地把丈夫抱在了怀里。
她说老曹呀，二十年，我第一次这样抱着你呢。
▎4
又到了一年换届之时，县里教育部门的几个领导都或多或少的受到了关照，曹千秋送走特意来报信的人，神色平静地看着自己养在窗台那盆已经开出不知名花朵的嫩芽，花茎挺拔，青翠欲滴，那花朵洁白如雪，只是不知是不是被霜打了还是雨打了，花瓣残缺了一些。
但掉落的花瓣没有消失，只是半埋在根处的泥土里，美得惊心动魄。
调查组的人找到曹千秋的时候，他正端坐在校长室里，手中握着一封书信，身上穿着自己当年走上讲台的时候，仿照陈老师的样子买的黑色运动服。
见到调查组的人进来，曹千秋身子怪异地扭了一下，像是强忍着没有伸的懒腰，然后猛地挺直了腰杆，把手中的信封奉上。
调查组的人打开信封，里面清清楚楚的罗列了曹千秋这几年来，收了多少书商外来教育机构的钱，给县里的几个大领导送了多少礼，要来了多少拨款，贪污了几位数。
白纸黑字，字迹瘦削挺拔，干净利落。
有些特殊的地方似乎担心阅读者无法理解，还用红色的水笔加了注解。浑然不似开头写的“自白书”，倒是更像一份教案。
曹千秋就这么被调查组的人带走了。
曹千秋的学生后来说，曹校长手上啥都没盖，就那么戴着手铐穿行过了校园，肩膀佝偻着，两鬓花白。
学校的老师后来说，曹校长在的时候，每年的奖金都特别多。
学生的家长后来说，我们听说曹校长教学很有一手，反正孩子考得好就行了，谁不贪呢。贪的人多了去了，不见被抓呢。
有人说，当时纪委上曹千秋家里的时候，拿走了一些东西，但给曹千秋的妻子留了一盆花，花茎挺拔，就是缺了几片花瓣。不知道是什么花。
有好事者到处求证，才在一身朴素装束，戴着袖套在乡下教书的曹千秋妻子那里找到花的名字。
花名似乎是叫，君子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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