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作者身份考: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人写的?

1917年维也纳手记:百年前的世界面目全非?

奥地利可能缺面粉,但从不缺作家(以及华尔兹)!

不要对意大利人放《拉德茨基进行曲》,除非你想打他!

学物理的犹太人搞出了相对论,还打死了奥地利首相

德国人大腿那么粗,俄国人哪来的第三条腿?

建设社会主义可以,但你得先把咖啡钱结了

埃尔温·隆美尔?就那个小个子中尉?

因为十月革命升职是什么体验?

奥斯曼苏丹不喝酒,只喝发酵谷物汁?

怎么让一个奥派去推销国债?

撩捷克妹子的时候不要扯上美国人!

凯末尔的法语是数学老师教的?

17年在雪中结束,18年从烤鹅开始!

笨蛋,划边界的时候要用脑子不是尺子!

感冒咳嗽老不好,多半是被秘密警察盯上了!

1月26日,星期六,在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阴。

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这个地方无疑要永垂史册了,经过三年多疯狂的战争我们在东线的胜利无疑是要在这里到来。虽然布尔什维克更希望把谈判的地点选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但是这件事显然由不得他们。

我到布列斯特的心情其实是很轻松的,出发的时候施特劳森贝格将军就差揪着我的耳朵喊“不要多事了”,说到底他和切尔宁的关系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紧张,他和切尔宁伯爵都是皇帝的人,而且他们都比皇帝要现实,懂得政治不是光有良好愿望就行的。

1918年的东线形势。德奥同盟国推进到红线,黑红点处为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此时芬兰(上方浅绿)与乌克兰中央拉达(下方浅绿)已先后宣布脱俄独立

不过我之所以这么轻松,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我还没到布列斯特,切尔宁伯爵就已经回维也纳了。我奉命来布列斯特观察切尔宁伯爵到底在干什么,但是施特劳森贝格将军为了等我晋升把这件事拖的太久了。1月18日德国的霍夫曼将军对俄国的托洛茨基摊了牌,在地图上直接标出了俄国必须放弃的领土,于是这位将军一声怒吼,托洛茨基就回去向他的中央委员会报告,而我们的切尔宁伯爵和德国的屈尔曼一个赶回柏林一个赶回维也纳报告。我到了布列斯特把书交给外交部的秘书,然后发现自己在伯爵回来以前都无所事事了。

切尔宁和屈尔曼都不在,但会谈还在漫无目的地进行。我和我同样无所事事的同事们汇合之后,每天就剩下听他们滔滔不绝的讲之前地和谈过程了,从他们的话里我得说,切尔宁伯爵真是一个很顽强的政治家,在我们这些疯狂的德国盟友面前,他到现在还在斗争。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德国人说他们要“不割地不赔款的和平”更糟糕的事了,不割地意味着德国人要用“东欧的民族自决”做借口来实现他们所有的领土要求,而所谓不赔款大概意味着他们不要卢布。是的卢布现在还能有什么用?现在德国人要粮食、要煤、要所有能运到德国的东西,而我们其实也差不多,只不过他们指望俄国,我们指望乌克兰。至于罗马尼亚的粮食,我们、德国人和匈牙利人还在争论到底该归谁。

布列斯特谈判场上的同盟国四巨头(左起):德国东线总司令马克斯·霍夫曼,奥匈帝国外交大臣切尔宁伯爵,奥斯曼帝国大维齐尔塔拉特帕夏,德国外交部长屈尔曼。如果记不住这些名字,你可以只记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如果连这都记不住,你可以只记第一个

很多时候俄国人可以非常愉快地看着我们吵成一团,然后让托洛茨基出来大唱民族自决的高调。在这一点上他和德国人一样,都喜欢把自己的野心掩盖在一些普遍的崇高原则下边。这个1918年的冬天,美国的威尔逊在大西洋那边高唱民族自决的高调,托洛茨基则在布列斯特的谈判桌把威尔逊的高调唱给我们听,而更疯狂的是德意志帝国的外交官,居然在这个问题上跟托洛茨基达成了一致,饶有兴致的跟他争论每个地方到底应该归属哪个民族!这些德国人真是疯了,从去年开始俄国人就在鼓吹民族自决,布尔什维克承认了芬兰独立,还对我们占领土地上的各民族开出了同样慷慨的空头支票,尤其是对波兰,他们的这一手非常有效,因为跟他们相比中欧盟国给波兰王国的条件就显得太过于吝啬,我姑且不说是太过于贪婪。

时至今日人人都知道切尔宁伯爵一度说服德国人接受的哈布斯堡波兰计划已经泡汤了。德国人根本不会允许波兰作为王国加入我们的帝国,至于罗马尼亚恐怕也不会作为补偿交给我们。不过切尔宁伯爵还在斗争,所以虽然卡尔陛下不能加冕波兰国王,但至少那位斯蒂芬大公还能保住波兰摄政的职位,显得体面一些。说到斯蒂芬大公,他儿子威廉作为乌克兰代表团成员也来到了布列斯特,我对这位精神乌克兰人很有兴趣,只可惜这几天一直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

斯蒂芬·冯·哈布斯堡是卡尔大公的孙子,奥匈帝国的海军元帅,但他的梦想是成为波兰国王。他试图把自己的子女教育成正宗的波兰王室,不过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乌克兰装束的威廉。他是斯蒂芬的儿子,卡尔大公的重孙,但在1918年他最大的志向是在乌克兰的平原上打土豪分田地,以及让自己当上乌克兰的哈布斯堡国王。听说乌克兰人叫他“红色王子”

但是相对他本人,我对他的乌克兰代表团真的感到非常不愉快,德国人为了让俄国吐出它的西部领土,不惜让乌克兰人作为战胜国参加和谈,即便他们的中央拉达快要被布尔什维克赶出基辅了。每当我看到他们都会抑制不住地想到那个捷克姑娘跟我说的话,想到也许在之后的某一天,马萨里克和他的追随者会坐在协约国一边,而我们坐在另一边成为战败者。到那个时候,我觉得协约国很可能不会给我们像托洛茨基这样高谈阔论的机会。

这几天托洛茨基洋洋得意地回到了布列斯特,我听说在他们的中央委员会里,当列宁主张接受霍夫曼的条件的时候,只得到了不到十票的支持,而托洛茨基主张的拖延战术,所谓的“不战不和”路线得到了四十多票的多数。可我觉得我带给他的书应该没起到什么作用,托洛茨基对我们没有表现出任何善意,听他讲话其实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讲话铿锵有力,滔滔不绝,但是表演的色彩太重。他自己显然被自己的雄辩迷住了,但我们又不是他的部下或者苏维埃委员,如果他试图靠口才来淡化布尔什维克的不利处境我觉得他显然是失败了,德国外交官经常跟他争论甚至叫喊,但是在我看来德国外交官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决定权,那些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干脆跑到会场外边抽烟的德国军人才是最后决定者,而霍夫曼将军实际上也根本没露面。

我不知道所谓“不战不和”路线到底是什么路线,或者说,通过拖延时间,托洛茨基到底在期待着什么。他也许是期待德国人把军队调往西线,而德国人确实正在这么做。照我们德国盟友的说法,他们准备尽快把超过一百万的军队调往西线,但他们同时也表示留在东线的剩余部队也足可以压垮布尔什维克了。对此我完全不感到意外。

美国的援兵已经到了,但西线的协约国能抵挡得了一百万德国生力军的攻势吗?

也可能是期待我们会在这个冬天崩溃?这一点倒是很可能,我在统帅部送来的文件里看到过去的这几个星期,整个中欧都在罢工。德国和我们没什么两样,而且我们的罢工也不单单是在维也纳和布拉格,布达佩斯的罢工工人甚至冲击了德国领事馆。当我想到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两个匈牙利前首相为首的马扎尔大人物中间,而他们竟然绝口不提此事,就好像他们完全不知情一样,不由得让我怀疑他们也在这件事里动了手脚,毕竟马扎尔自由党已经改名民族工党了嘛。

这个季节的布列斯特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穆哈韦茨河岸边的小路上堆满了积雪,非常不适合散步。但是和跟德国人或者俄国人打交道相比,散步还要舒服一点。但是如果散步的时候下起雪来就很糟糕了,昨天就是这样我走在一条冻结实了的土路上,突然开始下雪,于是我向不远处的一座木屋跑去。

那是东欧大平原上的常见木头屋子,看起来空无一人,但有一个穿着德国将军大衣的人坐在门廊下面。我靠在墙上准备休息一下,但是觉得一个人抽烟似乎不太好,于是掏出烟盒弯腰准备递给他一支,结果他立刻站起来扶着我的肩膀说“不要这么客气”。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他尴尬地笑了,说“哦我以为您认出我来了”,然而他发现我依然大惑不解,就补充说“我是黑森达姆施塔特的恩斯特·路德维希,我以为您要给我行礼。”于是我把烟递给他然后向这位殿下行了一个非常浮夸的礼。之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恩斯特·路德维希,德意志帝国的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

我说我也认识一个黑森贵族,叫海因里希,头衔是哈瑙亲王。我在布拉格的年代经常见到他,不过他去年去世了我很遗憾。这位大公马上想起来他是腓特烈·威廉选帝侯的儿子,虽然他所在的黑森-卡塞尔家和大公的黑森-达姆施塔特家在血缘上并不算亲密。“其实1866年战争里我们达姆施塔特和卡塞尔一样是站在你们奥地利一边的,结果就是卡塞尔被普鲁士吞并了,我们达姆施塔特也损失了很大一片领土,”说到这,大公环顾了一下四周,“比这一片要大的多,可能比维也纳的21区还要大。”我只能回答“对此我非常遗憾”。他马上说“哦哦你千万不要误会,其实我们并不是喜欢奥地利,我们只是不喜欢普鲁士而已,你认识海因里希的话你应该知道啊,而且说实话普鲁士人也根本没给我们太多余地,卡塞尔就像一根鱼刺卡在普鲁士的喉咙里,无论如何都是要被吞并的”。

于是我们一起回忆了一番海因里希,这位大公告诉我对于海因里希的死他其实很遗憾,但是说实话他所毕生坚信的奥地利理想是不现实的。现在战争打到这步田地,中欧两个帝国可能都要崩溃了,“但是我觉得崩溃的最惨的十有八九还是你们”。

德意志邦联时期的普鲁士(黑)、奥地利(黄)、黑森-卡塞尔(绿)和黑森-达姆施塔特(红)。夹在普鲁士的两块领地之间,黑森-卡塞尔的处境不言而喻

“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崩溃的是普鲁士会怎么样,你们的帝国失去匈牙利和斯拉夫人的部分,一个没有匈牙利的奥地利,领导一个没有普鲁士的德意志,就像半个世纪以前的邦联时期那样。”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里有某种忧伤的光采。“其实英国人也许会支持这个方案。”他抬起头看看我,然后继续说:“毕竟劳合·乔治说过普鲁士人是野蛮人,而我们德意志人和英国人一样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嘛!”

哈瑙亲王海因里希是末代黑森-卡塞尔邦君的儿子,在失去了所有可继承的领地之后他在布拉格最大的爱好就是画地图。1909年他提出了一个三元君主国的设想,在帝国南方建立一个斯拉夫人王国(蓝)以平衡国内各族的矛盾。他坚定地反对普鲁士,主张奥匈帝国的奥地利部分并入一个没有普鲁士霸权的德意志联邦

在西伯利亚流放地和儿子一起锯木头的沙皇尼古拉二世(右)

这句话真让我不由得想起我曾经熟悉的那位海因里希亲王,一个从没有从祖国被普鲁士吞并的阴影里走出来的德意志贵族,孤独地死在布拉格。我问这位恩斯特·路德维希大公为什么会来布列斯特,他说“我这次来就是想要找个机会见见托洛茨基,然后问问他们要把我姐姐和姐夫一家怎么处理,但是我还没找到接近他的门路”。我表示或许我可以帮他这个忙,或者我如果找到机会可以问问托洛茨基,“但是,”我谨慎地问,“您的妹妹和妹夫该怎么称呼呢?”大公这下彻底被我逗笑了,他说:“看来您真的是完全不知道我是谁。我妹妹叫爱丽克斯,我妹夫叫尼古拉,但你得叫他一声沙皇陛下!”于是我再一次向他行了一个非常浮夸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