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共享时代,没人关心是不是真正的共享。找到下一个线下平台级的流量入口,是让这一波资本和巨头甘冒风险下注的唯一驱动力
《财经》记者 张珺 房宫一柳/文 宋玮/编辑
当可供盘活的个人资源达到上限,共享时代开始从C2C共享转向B2C共享,而共享单车就是分水岭。
2016年以前的共享经济市场上,旗帜只有Uber和Airbnb。作为平台型产品,它们具有让资本疯狂的一切特质——轻资产、轻运营、高估值。企业只需轻松牵起供给和需求的两端,就能释放共享的最大魅力——盘活闲置资源并进行再分配。于是Uber和Airbnb的估值一举冲到680亿美元和310亿美元;在中国,Uber的追随者滴滴成为最大赢家,滴滴估值目前突破500亿美元。
但共享经济的风口从2016年开始在中国转向,典型标志是共享单车的崛起。共享充电宝品牌来电科技CEO袁炳松对这一点感受颇深。在2014年来电刚成立时,想找一笔启动资金都相当困难,投资人对B2C的重资产模式普遍不看好。
但共享单车的爆发,让投资人接受了“物品+服务共享”的概念。共享充电宝也成为了受益者,整个行业40天内疯狂涌入了12亿元资金。此后,共享雨伞、共享篮球等一系列产品浮出水面。
至此,中国共享经济开始从轻资产、平台型的C2C模式向重资产、能快速规模化的B2C模式过渡,标的物也从高价值的房屋、汽车向自行车、充电宝、雨伞等低成本、易复制的标品集中。这一转移的最大助推力来自资本。
“这也太把投资人当傻子了吧。”一位小电科技的投资人在评价共享雨伞、共享篮球这类新兴项目时说。投资人普遍不看好的原因是,场景小、频次有限,这与持平台思维的互联网投资哲学相悖。
“不是所有企业都要成为巨无霸。”一位互联网资深人士说,这些公司最有可能成为实业公司,最怕的是他们拿着资本市场的钱,认为自己是互联网公司,这会加速死亡。
“资本快速进入,快速验证,半年到一年,不行就不行了,对错误容忍度很高。”易车网投融资副总裁孔祥志说。
共享1.0: 撬动大规模存量
对于早期的共享经济尝试者来说,资本不是撬动市场的第一把钥匙,获取第一批供给才是。
共享吃饭平台回家吃饭CEO唐万里将员工派到了回龙观安营扎寨。回龙观有北京“睡城”之称,大量外来年轻人居住在此,有些有父母陪同。这些白天赋闲、身怀烧饭手艺的父母们,成为回家吃饭瞄准的第一批“发展对象”。
回家吃饭的员工们打出“在家做饭、月入过万”的口号,穿上统一服装,把守在小区的各个出入口和路口。选定新龙城小区为首战场后,他们伺机而动——清晨奔赴菜市场,下午钻进接孩子放学的家长堆,晚上又在跳广场舞的人群旁打上一盏灯,为了更好吸引注意,十几个年轻人索性也跳起广场舞来——他们这样反复出现除了发传单,更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与此片区的人建立信任。
对于平台来说,早期投入人力、物力为的就是找到尝鲜者,说服他们成为第一批供给。
撬动供给之外,平台方还需对不标准的供给进行规范和管理,使其在保持多样性的同时有相对标准化的输出,提高匹配效率。“平台供给是多样化而不确定的,他们每一个背后的主人也是没有经过训练的,但是用户希望得到更加完善的服务。”唐万里说。回家吃饭的做法是形成一套家厨的管理制度和风险赔付规范,组建社群实行内部监督,而共享短租平台小猪短租则建立了审核、更换智能门锁、上门清洁和房东培训等线下机制。
“整个基础设施的建设非常重要,不然体验是无从提升的。”小猪短租CEO陈驰说,体验是C2C模式发展的唯一路径——“一边是供给,一边是用户,形成中间所谓的体验”。前期的大量工作是通过运营提升体验,让体验进化的速度和效率增加,最终迎来拐点形成网络效应。一旦网络效应形成,平台的价值会逐步释放。
回家吃饭做的是3公里内的生意,网络效应只能集中在区域内,小猪短租做的是一个全国的生意,所以网络效应更具价值。
陈驰称,中国共享短租市场已经迎来爆发。小猪成立的前三年,从2012年到2015年初,小猪的房源拓展都非常依赖地面拓展,自然增长的量极少。2014年一个月只能增长几百套房源,而这是现在一天自然增长的数量。转折点发生在2015年下半年,更多的房源开始来自房东自主申请和发布,这一变化在2016年加剧。
今年小猪GMV超过1.5亿元人民币/月,预计全年增速300%,每天房东主动发布申请的房源达1000套,房源总量为20万套。“平台的业务在没有网络效应之前,是靠运营在吆喝;形成平台效应后,就开始有网络的力量。”他说。
观察C2C平台型共享项目的融资节奏,会发现其融资金额和融资密度都低于共享单车、共享充电宝等B2C项目。资本在其中的心态有巨大差异。
成立五年,小猪短租大约以一年一次融资的速度缓慢前进,甚至在成立第二年(2013年)一分钱都没有拿到。拐点在2015年下半年来临,C及C+轮除了数额增加外,还有一线基金入局。“资本是一个逐渐加温、加码的过程。”陈驰说。
事实上,网约车是C2C式共享发展的特例。资本大规模涌入打破原有的发展节奏,而这背后是巨头的野心——阿里、腾讯推移动支付。
网约车和以上项目有此不同命运的原因在于:第一,相对吃饭和住宿,网约车虽由C端供给,但整体还是一个从A点到B点的标品,只要资金弹药充足,用补贴的方式可以快速拉动供给端和用户端;第二,场景高频,补贴可以迅速培养用户习惯,因为以上两点原因资本在网约车上可以发挥的效力大增;最后,坐进一辆陌生人车的信任成本远低于住进陌生人家,所以网约车市场的培育时间比共享短租短。
“这是撞到了一个世界级的机会。”网约车品牌易到创始人周航曾对《财经》记者评价。但这并非常态,陈驰说,网约车在整个创投里面可遇不可求,一般的领域创业者不要把它当作标杆。
“我一直认为Airbnb是被低估,Uber是被高估的。”愉悦资本创始合伙人、小猪短租投资人李潇告诉《财经》记者,网约车这样标准化的产品虽然起量快,但壁垒不高,用户切换成本低,Uber现在也还危机重重,而在国外共享短租领域Airbnb是唯一选择,因为后者壁垒更高。
他认为,供给端从无到有形成海量房源去匹配不同用户需求,这个网络效应可以形成巨大壁垒,不管之后谁再来做都需要花费同等的精力。同时,平台上有内容的沉淀和社群的运营——这又为平台加筑了一层防守。
同样是C2C共享的共享汽车平台START将社区文化搭建视为下半年的战略举措。START前身PP租车,CEO张丙军认为C2C共享经济天然带有社区文化属性,用户在平台上不仅能租借车,还能与爱车人士交流、分享,这是构建行业壁垒的有力途径。
对于C2C共享来说长跑心态是决胜关键。“长跑运动员和短跑运动员肌肉组织都不一样。”晨兴创投合伙人程宇对《财经》记者说,双边市场不能只解决供给端数量,关键是保证双边市场按照正向协同的速度发展,用有效的运营和技术促成有效匹配,让每一次交易的双方获得正反馈,从而实现未来双边市场的加速度。“做碎片化供给和碎片化需求的匹配,这是一个很慢的活,需要长期做一个传教士。”
“急猛去砸钱,你是砸不出来这个市场的。”李潇说,在这个以体验为中心的市场,创业者更要有能力控制好资本注入的节奏。“如果以一个短跑的心态来做长跑的事情,那资金基本就完蛋了。”
C2C式共享可以满足企业对轻资产、平台的幻想,但因为可供盘活的个人资源本身就有限,外加这类企业一般起步慢,需要长期有耐心地培育供给端,因此不易被资本推至风口。这使得在网约车挥舞起的资本浪潮平息过后,中国共享经济的创业风口开始向B2C转向。
共享2.0: 向细分市场溢出
“摩拜和ofo的快速增长将共享的全部热情点燃了。”SIG海纳亚洲创投基金投资人高亚宁对《财经》记者说,这种商业模式可以复制到很多领域,“大风口被抢得差不多了,高频刚需可能还有小风口”。当共享经济开始向细分市场溢出,供给侧流程大大简化,资本的力量发挥了更大作用。
2016年底,知名早期投资人朱哮虎和王刚对外放出消息说,他们找到了单车之后的又一个好项目。金沙江创投合伙人刘佳告诉《财经》记者,他们判断“好项目”的标准是,项目是否刚需,市场够不够大,是否算得过来账,能否为供给方、需求方和平台方三方带来价值。但是,这个神秘的项目迟迟没有露面。
2017年3月28日,王刚给唐永波打了一通电话,邀请他参加一个共享峰会。唐永波迟疑,因为这位共享充电宝品牌小电科技CEO未对外发出过任何声音,他自己的微信名甚至都还备注着上一个创业项目(空格)。“你赶紧发篇新闻稿。”王刚下达命令,因为他要在两天后将这位创业者隆重介绍给所有人。
唐永波急忙找来科技媒体36氪发出了市场第一声——完成金额达数千万人民币的天使轮融资。市场一下子沸腾了。几家公司接连宣布融资消息:4月1日,街电宣布获数千万元人民币的A轮融资;4月5日,来电宣布获2000万美元的A轮融资;4月21日,怪兽宣布获数千万元人民币的天使轮融资。
“之前大家都想闷声做产品。”共享充电宝创业项目魔宝CEO欧阳杨对《财经》记者说,“水面上风平浪静,其实水面下早就暗流涌动。”他至今都不明白,共享充电宝怎么一夜间就火了。
在小电宣布天使轮融资的第十天,4月10日小电又宣布获1亿元人民币的A轮融资,这一轮融资的亮点在于腾讯参投,此外还有元璟资本。不到一个月,5月8日,小电再次宣布完成3.5亿元人民币的B轮融资,这一次红衫中国和高榕资本也加入战壕。
“本来这个行业是一个不需要有风的行业,这个行业来的风愣是被他们吹起来的。”提到小电,来电科技CEO袁炳松突然气愤起来。“两个月连续三轮融资,这是不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呢?人为的、故意的呢?”袁炳松做传统充电宝企业出身,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自己做得最早,公司在去年8月就已经开始盈利,但当资本大规模涌入,来电不得不调整盈利思维转向规模思维。
小电着实是有备而来。事实上,其融资节奏并非如外界看到的38天融资三轮,而是分散在五个月完成。2016年12月小电完成天使轮,2017年2月完成A轮,在4月对外发布A轮融资消息的时候,其B轮融资就已经签字。不过据唐永波向《财经》记者透露,到今天为止,其天使轮的资金都未用完。
“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唐永波说。他口中“真正的战争”指的是巨头们的入局。事实上巨头们早已按捺不住,线上红利退潮的背景下,巨头们抢夺线下入口,就连一向都在中晚期入场的腾讯,这一次都提前入局。
怪兽充电宝背后是小米,美团点评内部也已立项。一位接近阿里的人士告诉《财经》记者,阿里目前也在和一家刚上线不久的共享充电宝项目接洽,相当于自己孵化。
但不少投资人仍对共享充电宝存疑。各家的融资消息放出后,市面上几乎没有一家公布数据量,近两个月也再没有融资消息——这让部分蠢蠢欲动的创业者和投资者怀疑,是不是数据的增长根本无法匹配估值。
“我们越不公布数据他们越难进来。”一位在第一梯队的共享充电宝CEO说。他的理由是:第一,公司没有融资需求,现在公布数据是帮别人融资,“为他人做嫁衣”;第二,第一名如果不公布,第二名、第三名都不敢发;第三,过早发数据可能会缩短自己的窗口期。“就是要给行业降降火。”他说,大家都按兵不动,等别人先出动静。
以共享单车为代表的2.0模式,产品都是绝对的标品,复制性强,可以通过B2C的方式快速上量。但也因为缺乏相应的壁垒和门槛,各家最终比拼的还是——先发优势和规模效应。“在这种细分领域,融不了资,跑得不够快,规模起不来,就会被淘汰。”街电科技CEO原源对《财经》记者说。
(资本的娴熟操练开始露出邪恶面孔,但是如果没有疯狂的资金快速挤进并填满一个个赛道,用最昂贵又最廉价的成本快速试错、快速修正,共享的终局将不会快速拉近到我们眼前。图/视觉中国)
和网约车、共享单车一样,投资人们赌的是一个可寡头化的市场,而这个市场最终可以形成大型交易平台,成为线下流量入口。这一点在互联网背景的街电和小电看来几乎是无疑的。原源说:“这种细分领域出现集中趋势,其实很快,资本会密集地撤下,可能半年到一年,行业会变得很集中。”
元璟资本合伙人、小电投资人陈洪亮认为,充电宝成本低,因此回报周期短,但是寡头化形成的过程可能会比共享单车慢。因为共享充电宝是一个B2B2C的生意,相比单车的B2C,它中间多了和一个个商家谈判的环节。而传统背景出身的袁炳松则认为,行业最终可容纳3家-5家并存。
不过到现在,共享充电宝还是一个尚未被验证的生意,资本市场也未达成共识。孔祥志认为,充电宝易携,充电宝虽然刚需但共享充电宝则不一定,随着电池技术演进,充电宝的使用频次必然会下降。而唐永波认为,共享充电宝只是暂时的形态,终局是为未来所有可穿戴设备充电。
共享外衣下,谁有机会成为下一个线下流量的入口,是让这一波资本和巨头甘冒风险下注的唯一驱动力。
共享的终局
从共享1.0向2.0演进的过程中,供给侧对闲置资源再利用的魅力不再,本质上是对共享精神的背离。
工信部华信研究院特邀研究总监刘志毅认为,这种递进是必然的,因为可供盘活的个人资产有限。“除了汽车、住宿,其实一个人能拿出去的有价值的资产并不多。”当个人资源的竞争力越来越差,商业模式要进一步发展,就不得不通过B2C提供更丰富的资源激活可能的细分市场,调动消费主体的积极性。
“现在共享的概念在延展,从存量资源的共享开始,到单车这样的增量资源。” 陈驰说,“存量的分享一般要用平台的模式,速度慢;但如果资源本身价值低,使用频次高,用单边市场、增量的方式更快。”
其实在纯粹的C2C和B2C之间,还有一个中间区域,共享服装品牌衣二三就是一例。衣二三CEO刘梦媛自2015年开始创业做礼服租赁,但因场景低频在2016年初转型日常服装租赁,这时朱哮虎找上了门。他用一分钟说服刘梦媛相信,这也是一种共享。
衣二三不是从C端收集服装进行再利用,也不是自己生产服装,而是走了一条介于两者之间的道路——从不同的品牌商采购获得供给。从今年3月开始,其将寄卖改为寄租,和品牌商达成协议以租代售,出租按天数分租金,如果服装卖出再给品牌商分成。“穿衣领域是被唤醒得最晚的一块,因为它跟人的接触是更私密的,大家只有在接受了房子、车子这样更大的概念之后才可能接受服装这个概念。”刘梦媛对《财经》记者说。
到底满足哪些条件才是共享?互联网分析人士、福布斯中文版前副总编尹生认为,共享经济的本质就在于通过所有权或使用权的共享,来提高资产的使用效率。
以共享单车为例,过去是自己拥有自行车,独占所有权和使用权,现在集中由一家公司拥有所有权,提供使用权的共享。过去自己的车可能一天骑两次,现在随时处于周转状况,大于两次,提高了使用效率。
清流资本执行董事刘博认为,核心要看对于需求端,能否单一提炼某一商品的功能而不需拥有使用权。比如用户不想拥有一辆单车,而只希望从A点移动到B点;用户不想拥有充电宝,而只希望有电;用户不想拥有衣服,而只希望能穿上去见不同的人;而对于婚戒来说,用户则希望自己拥有——能否提炼出功能性,是决定物权和使用权能否分离的根本因素(清流资本是衣二三和怪兽充电的投资方)。
刘博说,这一波共享经济崛起,本质上是互联网发展到现在,实现了人和物理商品的连接。此前几个阶段分别是人和信息的连接(搜索)、人和人的连接(社交)、人和商品信息的连接(淘宝)。
从1.0到2.0的区别在于,前者如Uber起源于打破规则,而在行业实现牌照化,将新入者挡在市场外,达到了赛道的终点——规则重新修订。而之后陆续出现的单车、充电宝则是起源于实现人和物理商品更高效且低成本的匹配。
“我认为未来B2C会大行其道。”在唐永波看来,共享的模式要达到终局需要两点,第一供给方式改变,第二供给规模改变。只有当供给规模到一定量的时候,供给规模和成本效率达到平衡点,消费者的行为习惯才会发生改变。而C2C模式个性化,很难有规模化发展。“Uber退伍军人变成司机,这叫营销,不是市场的常态。”他说,当要形成一个市场的时候,一定要提供稳定的供给,网约车司机在中国职业化过度,这是形成稳定供给的必然条件。
刘志毅更愿意把现在共享的浪潮,看作是物联网在现阶段的实践形式,终局是实现万物互联。这是为什么今天所有的共享项目,其数据价值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
这是一场唯快不破的战役。“在中国的互联网环境,每一个人都是追求两三年能做非常大,可能是被滴滴、摩拜养坏了。”一位共享吃饭失败项目的创始成员说。在不断加速的共享创业列车上,最终能抵达终点的一定少之又少。“每一波风口只有一两家存活,肯定会是大浪淘沙。”高亚宁说。
人们已经厌倦了“人造风口”和资本游戏。资本的娴熟操练开始露出邪恶面孔,但是如果没有疯狂的资金快速挤进并填满一个个赛道,用最昂贵又最廉价的成本快速试错、快速修正,共享的终局将不会快速拉近到我们眼前。“有人上天,有人摔地上。”高亚宁说。
“虽然发明了泡沫这个词,但是任何一个产业如果没有泡沫,就一定没有发展。”刘志毅说。
(本文首刊于2017年7月24日出版的《财经》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