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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实秋

——怀念胡适之先生

十五年前的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几位客人在舍下作方城戏。我不在局内。电话铃响,是一位朋友报告胡适之先生突然逝世的消息。牌局立即停止,大家聚在客厅,凄然无语,不欢而散。

《文星》要我写篇文章悼念胡先生,我一时写不出来,我初步的感想是:胡先生的逝世是我们国家无可弥补的损失。于是我写了以《但恨不见替人》为题的约一千字的短文。二十五年过去了,我仍然觉得没有人能代替他。难道真如赵瓯北所说“江山代有才人出,管领风骚数百年”,要等几百年么?

胡先生之不可及处在于他的品学俱隆。他与人为善,有教无类的精神是尽人皆知的。我在上海中国公学教书的时候,亲见他在校长办公室不时的被学生包围,大部分是托着墨海(砚池)拿着宣纸请求先生的墨宝。先生是来者不拒,谈笑风生,顾而乐之,但是也常累得满头大汗。一口气写二三十副对联是常事。先生自知并不以书法见长,他就是不肯拂青年之意。在北京大学的时候,他的宾客太多,无法应付,乃订于每星期六上午公开接见来宾。亲朋故旧,以及慕名来的,还有青年学子来执经问难的,把米量库四号先生的寓所挤得爆满。先生周旋其间,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乐于与青年学子和一般人士接触的学者,以我所知,只有梁任公先生差可比拟,然尚不及胡先生之平易近人。胡先生胸襟开阔,而又爱才若渴,凡是未能亲炙而写信请教者,只要信有内容而又亲切通顺,先生必定作答,因此由书信交往而蒙先生奖掖者颇不乏人。

先生任驻美大使期间,各处奔走演讲从事宣传,收效甚宏,原有一笔特支费不须报销,但是先生于普通出差费用之外未曾动用特支分文,扫数归缴国库。外交圈内,以我所知,仅从前之罗文干部长有此高风亮节。盖先生平素自奉甚俭,办事认真,而利禄不足以动其心。犹忆在上海办《新月》时,先生常邀侪辈到家餐聚,桌上的食物是夫人亲制的一个大锅菜,一层鸡、一层肉、一层蛋饺、一层萝卜白菜,名为徽州的“一品锅”。热气腾腾,主客尽欢。胡先生始终不离其对乡土的爱好。在美国旅居时,有人从台湾到美国,胡先生烦他携带的东西是一套柳条编的大蒸笼。先生赞美西洋文明,但他自己过的是朴实简单的生活。俭以养廉,自然不失儒家风范。

中国公学有一年因办事人员措置乖方,致使全体人员薪给未能按时发放,群情愤激。胡先生时在北平,闻讯遄返,问明原委,明辨是非,绝不偏袒部属。处事公道而不瞻顾私情的精神使大家由衷翕服。像这一类的事迹,一定还多,和先生较多接触的人一定知道得比我多。

许多伟大人物常于琐事中显露出其不凡。胡先生曾对我们几个朋友说,他读陶渊明传,读到他给儿子的信“汝且夕之费,自资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大为感动,从此先生对于仆役人等无不礼遇,待如友朋,从无疾言厉色。有一次我在北大下课,值先生于校门口,承嘱搭他的车送我回家。那一天正值雨后,一路上他频频注视前方,嘱咐司机:“小心,慢行,前面路上有个水坑,不要溅水到行人身上……”忙着作这样的叮咛,竟没得工夫和我说几句话。坐汽车的人居然顾到行人。据李济先生告诉我,有一回他和先生出游,倦归旅舍,先生未浴即睡,李先生问其故,先生说:“今日过倦,浴罢刷洗澡盆,力有未胜。”李先生大惊,因为他从未听说过旅客要自刷澡盆。但是先生处处顾到别人,已成习惯,有如此者。

学贯中西,实非易事,而胡先生当之无愧。试看他在青年时期所写的《留学日记》,有几人能有他那样的好学深思?我个人在他那年龄,纵非醉生梦死,也是孤陋寡闻。先生尝自期许,“但开风气不为师”。白话文运动便数他贡献最大,除了极少数的若干人之外,全国早已风靡,无人不受其影响。

在学术思想方面,先生竭力提倡自由批评的风气。他曾说:“上帝都可以批评,还有什么不可以批评的?”他有考证癖,凡事都要寻根问底。他介绍西方的某些哲学思想,但是“全盘西化”却不是他的主张。他反对某些所谓的礼教,但是他认识“儒”的意义,“打倒孔家店”的话不是他说的。有一年他到庐山看见一座和尚的塔,归来写了一篇六千字的文章作考据。常燕生先生讥讽他为玩物丧志,先生意颇不平,他说他是要教人一个寻证求真的方法。后来先生对《水经注》发生了兴趣,经年累月的作了深入而庞大的研究,我曾当面问他这是不是玩物丧志,先生依然正色的说:“这是提示一个研究的方法。”现在他的《水经注》的研究已发表了,我不知道有多少学人从中学习到他的一套方法,不过我相信他对于研究学问的方法之热心倡导是不可及的。

先生自承没有从政的能力,也没有政治的野心,但对政治理论与实际民生饶有兴趣。他有批评的勇气,也有容忍的雅量。他在《新月》上发表一连串的文章,后来辑为小册,曰《人权论集》。当时有人讥为十八世纪思想。如今“人权”“人权”之说叫得震天价响了。

我遍读先生书,觉得有一句一以贯之名言:“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本文为梁实秋先生写于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