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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2024
第6期
《天涯》新刊
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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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封面,马上下单
永恒的他者夏麦
胎记(这一世)
年轻纯真的杏玛,一个出落得亭亭玉立,即将进入成人世界的女孩,在一片绵延十几里的杏花坡前长大。识字之后,她便没有再去镇上的学校,总是一个人藏在杏花林里,等到人们注意到她时,她已经有了年轻男子的身高,安静地杵在平地里,再也不能叫人无视。她的双眸如同天山的湖泊一般明亮,从未修理过的粗眉是湖边的茼蒿,白皙的皮肤在曝晒后透出石榴皮似的红晕,面庞犹如桃花花瓣,在最顶部透出一缕美人尖,当她把头发全部扎在脑后,整张脸便成为一个心形。她的手脚修长,天鹅颈,骨架匀称优美,整个人像是照着模子捏出来的。这样标致的人物,按说,放在哪个镇子上,都是格桑梅朵一般的存在,应当在世间为所欲为。可偏偏地,这张美丽面容的左颊,有一道紫红色的胎记,肉虫子一般趴在侧脸,像是挂了条水蛭那样吓人。从小到大,外婆叫她围着一方纱巾,除了吃饭、洗澡、睡觉,莫要将它摘下来。杏玛这样戴着,直到有一天,一个调皮的男孩恶作剧地扯掉了纱巾,哇地一声吓哭了,杏玛却笑了。
从此,杏玛索性丢掉了纱巾。对这个与生俱来的缺陷,她毫不在意。事实上,她对人世间大部分的事情都不在意,她只对门前的杏花林感兴趣。每天起床,她都会爬一爬门前凸起的小丘,小腿被青草上的露水沾湿,君子兰和小绣球在晨曦的映衬下尤为明亮。三岁那年,爸妈下山做工,再也没回来,她从小跟着外婆长大。除了偶尔到邻居家蹭饭,她很少跟人交流。同龄的小孩从门前经过,用石子敲她的窗,她鲜有回应。念完初中,她识了字,每日只是避着人群,跟着外婆诵经、做女工。她喜欢朗诵,仿佛那些声音从嘴里发出,心中便可以了无牵挂。对于人生,她毫无想法,只是任由时间向下流淌,漂浮在岁月的长河之上。
外婆越来越老,如同一棵槐树生了虫。杏玛十六岁那年,峰顶的龙婆下了山。按照杏坡村的习俗,每年即将成人的那批青年,都要经过龙婆观照,得到两三句箴言,才可以安然入世。龙婆大约有一百岁,是个瞎子。据说有一年山上下暴雨,电闪雷鸣,狂风卷起石头,割伤了她的双眼。她昏迷了一周,醒来后失去了视力,却开始看得见未来。全村的青年聚集起来,杏玛故意戴起纱巾,等小伙子们被她那双潭水般的眼睛吸引,她便恶作剧一般地扯掉纱巾,露出胎记。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发出蛇一般的嘶嘶声,感慨老天爷毁了这样一张脸。所有人都这样,除了一个男子。他和她年纪相当,穿着时髦,眼睛中流露出怜惜,仿佛自己应当为这一现状负责。他说,你们不懂,这叫做断臂维纳斯,是遗憾之美。周围男孩起哄说,班扎看上杏玛了。杏玛端详这个男人,那男人也看着自己,目光有点烫手。长辈呵斥年轻人安静下来,身戴黑银的龙婆开始转动经轮。她把手放在少年少女的额头,感受他们头顶的光环,从某些悬浮的信息中,抓取他们的命运信息,而后在耳边轻语嘱托。到杏玛的时候,龙婆的双手枯树皮一般扫过她的脸颊,在那条肉虫子那里,停住了。龙婆沉吟半晌,说道:
“人们常说,人生是一条河流,头尾不相连。可没人想过,在河流的支叉中,存在着一个人多次完整的人生。不知怎么走时,你可上雪山来找我。”
杏玛懵懂,点点头。
杏花坡
成年礼后不久,外婆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她那皱成三角形的眼睛半闭着,已睁不开。外婆说,我要走了。杏玛问,你要去哪里?外婆说,我要回家了。杏玛问,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外婆捏着杏玛的手,说,我们还会再见的。杏玛说不上难过,只在内心隐隐有些失落。忽然,手上一时失了力,外婆的灵魂,也随着这股力飘走了。
在天山下那座巨大的,像海一样的往生湖边,人们为外婆举行了葬礼。那时已是初春,在平静得如同镜面的湖水中,外婆在一排竹筏上缓缓前移,一尘不染的蓝天与白云托着她,仿佛在天上飘着。众人低头唱诵。等到杏玛抬起头,那镜面已经恢复了原先完整的样子,仿佛不曾起过涟漪。
杏玛心里很平静。独自回家的路上,经过门前那个平缓的山丘,杏花开得正闹。粉色一簇簇立在青绿色的山坡上,每一朵都那么饱,像天人用神笔勾出。天色还早,没到中午,杏玛嗅着花香,隐隐看到远处半山腰有一个男人。走近些,是班扎,他正对着一块画板,俯瞰杏林。他立刻便认出杏玛,脸上显出上次那种神情。杏玛绕到后面去看他画得怎样。一片绚丽的色彩,形状模糊,但抓住了魂。班扎羞涩地说,我画得不好。杏玛说,你画得不错。你只画杏花吗?班扎说,不是,我什么花都画。
你为什么喜欢画花?
因为我想把每朵花最好的样子画下来。
我家门前也有花。什么花都有。现在正在开。
我可以去画吗?
杏玛思考了一下,说,行。反正家里,也只有我自己了。
成婚
班扎在山下长大,三四年前才被带回镇上。他没怎么读书,爷爷让他学画,这两年游人多,卖卖画也能过活。杏玛觉得班扎有些天分,班扎也常来,一来二去,两人都习惯了彼此。一年后的一天晚上,班扎忽然说,要不结婚吧。杏玛问,什么叫结婚?班扎说,结婚,就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杏玛点点头。半年后,两人摆了桌酒,婚礼既成。
班扎住进来,把房子翻新了,不仅把墙柱和屋檐刷蓝了,门前还用篱笆围出一块空地,每每发现新植物,便搬一株回来种。春夏来了又走,花儿盛了又败,冬天大雪封山,班扎在房子里苦练。画布上那些花魂,也从一团黏糊糊,到慢慢看得清。等第二年春暖花开,班扎的画技也小有所成。
在人们重回户外沐浴阳光,雀跃地生活时,班扎的绘画班开了起来。院子中央,布置上两排桌椅板凳,再撑几把遮阳伞,放些画架颜料,游客的绘画班便五脏俱全。他还在院子一侧搭了个棚屋,专门让朝圣路上的旅客居住。日子由安宁变得喧闹,游客们在画布上留下草率的痕迹,坐在小花园的秋千上,拍下相似的照片。杏玛只是静静观看。直到那天晚上,睡在杏玛身边的班扎悄悄起身。杏玛听见侧屋房门吱呀一声,然后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喘息。杏玛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房间一下子空了下来,像是外婆刚走掉的那一夜。
班扎并没有就此停止。杏玛看着他,像看着一条河从身边流走。夜晚,班扎进到棚屋的次数越来越多。见杏玛没有反应,索性不再忌讳。那天,当班扎再次偷偷溜下床,杏玛忽然坐起身,拉住他。她说,你走吧。他愣了。她又说,我们剪衣吧。班扎回过神来,气呼呼进了棚屋。声音传出矮墙,飘入宁静的村镇。
第二天早上,杏玛把玉米糊端到餐桌上。女客人若无其事地吃着饭,那是一个头发黑长的白皙女孩。杏玛问,姑娘,你路过我们这,是要去哪呢?雪山。她头也没抬。去雪山干什么呢?朝圣啊。你喜欢他吗?杏玛指了指班扎。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了解他。但是他会画画,更重要的是,他有山下那些男人没有的那种纯净的气质。杏玛笑了,说,那把他送给你吧。女孩大笑。在一旁埋头吃馕的班扎,脸色沉下去。
我想清理我的院子了。客人走后,杏玛说。班扎垂着头,握拳在桌上捶了一下。其实你根本不在乎我,他说。她愣住了。所以,从头到尾,你对我都没有感情。不,你压根不懂感情。他冷冷望过来,隔着一张桌子,她只觉得和他之间有一层说不上来的东西,像是人在玻璃的一面,实在碰不到看得见的另一边。
他走了。这是她十九年的人生中最安静的时刻。她靠在外婆编织的垫子上,感受着空气里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她并不觉得悲伤,只是在心底升起了一团巨大的困惑。
杏花坡的春天如约而至,如今,已接近花季的尾声。和风吹下花雨,每一片花瓣都那么相似,花海却变幻无穷。十几年来,每一年她都在杏花林里徘徊,如今,她感觉自己就像这飘落到地面的花瓣,即将进入另一个世界。
问
背着布包,杏玛独自下了山。傍晚,来到民宿歇脚,还没进门,就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餐厅,身穿红色紧身裙,波浪般的长发从肩头垂下,单手撑桌,正独自吸烟。女人见杏玛穿着曲巴,又瞧了瞧她那张长着胎记的、不谙世事的脸,惊讶之余,不由得笑了笑。女人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下山?杏玛点点头。女人又问,下山干吗?杏玛说,我去学习感情。学习感情?感情有什么好学的?你要想找男人,男人多得是。杏玛脸红了,说,是体会感情,不是找男人。有什么区别?女人说着,凑近杏玛,烟头几乎碰到她的脸。这么大一块,怎么长出来的?女人发出啧啧的惊叹。
第二天,杏玛跟着女人来到山脚下,酒吧刚开门,音乐声很吵,陌生男人投来猎奇的目光,杏玛有点怵。和四周的人热络完,女人说,姑娘,那男生你看怎么样?杏玛望过去,一个穿着运动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正悄悄望向这边。杏玛说,我应该干什么?女人说,去跟他聊啊,想干啥都行。她说完带杏玛走过去,寒暄了两句,径直走了,剩两人并肩喝着水,一时找不到话。男子要了两杯啤酒,问杏玛,你跟西娅很熟吗?杏玛摇摇头。男子说,听说她刚上山去了。因为分手。杏玛问,那你和她熟吗?男子说,能远远看着她,我已经知足了。男子继续喝酒,两人无话。又一会,男子说,看你应该也不经常来城里。杏玛点头说,我想学习感情,她就把我带到这了。男子笑了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杏玛也喝完一杯,有些晕。男子说,看来今晚我们要互相安慰了。杏玛问,感情是这样的吗?男子愣了愣,点点头。杏玛又问,西娅的感情也是这样的吗?男子笑了,说,就我来的这一年,她换了三个男人了。你说呢?
尽管不是第一次和男人独处,她还是觉得有些怵。男子生疏地搂着她,她闭着眼睛,忽然想起班扎的脸,于是条件反射一般将他推开。男子沉默,随后又冲她挥挥手。算了,你走吧。反正你也不是她。
杏玛脸上发烫,愣愣地坐在十字路口的长椅上。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从药店出来,正巧碰见独坐的杏玛。小姑娘,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他们问。杏玛摇头,见两人紧挽着手,便问,阿爷阿奶,什么是感情?二老被问得一愣。老头把脸一板,说,什么感情不感情,就是好好过日子。老太婆说,是啊,过日子,就得互相迁就。杏玛若有所思。晚些,找了家旅店,投宿了一宿。
翌日早上,她去到城市最繁华的主干道。路过医院侧门,只见一长发女人蹲在路边的槐树下哭泣。杏玛从包里掏出一些纸巾,递过去。
你在哭什么?杏玛问。
我的孩子没了。女人抬起头,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
为什么没了?
因为他不想要。
谁不想要?
我男人。
为什么不想要?
因为他有了别的女人。
杏玛想到了班扎。
你哭,是为了你的孩子,还是为了他?
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
我已经给了他一切,他却背叛了我。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这么狠心?
我也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可以选择离开他。
离开,谈何容易!我已经为他付出了全部真心。
什么是真心?
真心就是,两个人要永远对对方好,谁也不背叛谁。
女人用看孩子的眼光看着杏玛,凌乱的头发和凄惨的目光,在杏玛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女人的话像照进迷雾中的一缕晨曦,杏玛所寻之物的样貌,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龙庙
路费用完之前,杏玛回到村里。望着远处山峰的雪尖,杏玛忽然记起龙婆在成人礼上的叮嘱。她上山了。龙庙在北海山脉一座最险峻的山峰上,就算是开车到了半山腰,也需要徒步两小时才能抵达。在峰顶,屋舍按照回字形坐落,龙婆的禅房在最里面。杏玛穿过外殿往里走,打开禅房的门,龙婆已经倒了一杯茶。龙婆问,这次下山,有收获吗?也许吧。杏玛说。龙婆笑了,摸了摸她的手。那么,就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吧。
庙里的生活让杏玛仿佛回到了童年。每天早上四点,龙婆带着杏玛诵经,大约七点左右,游客从山下陆续过来,上完香火,龙婆便一一为他们排忧解难。她用左手摸着访客的手,听完对方的烦恼,沉思片刻,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对方的未来。她闭着眼,用一种古怪的语言自问自答,而后翻译成人类的语言,仿佛这世界在她眼中,是一张摊开的地图,在时间的河流上,她只需要按图索骥,便可以抵达他们所期望的结局。
时间过得很快,秋季来了,下了几场雨,上山的路开始泥泞。履霜坚冰至,杏玛在庙里望着灰色的天空,生活生出些许乏味。在鸟儿啼鸣了第一声之后,山下的冰雪逐渐消融,道路通畅了,香客再次络绎起来。有一日,杏玛拿着树杈做的大扫帚在前院扫地,忽然看到一张脸从山路的台阶上一步步走来。杏玛愣住了,她觉得这张脸很熟悉。男人也看了杏玛一眼,然后走进庙里。杏玛继续扫地,扫出了一身汗。她把扫帚搁到庙身一侧,刚要往殿内走,正撞上男人迈出殿门。他站在前院抽烟,杏玛也跟了出来,坐到门口的石凳上,偷偷看他的背影。男人扔下烟头,用脚踩灭,回头问杏玛,这里可以住吗?杏玛点头。男人走过来,坐到杏玛身边,轻描淡写地说,那我不走了。
他太近了。他的声音包抄过来,杏玛突然心慌了一下。站起身往屋内走,关上门,摸摸脸,在发烫。她闭上眼睛,念起最熟悉的经文,可不知怎的,男人的身影总是莫名其妙地浮现,于是平静的心不再空无一物。
那一天杏玛没有再出门。庙里只有早中两餐,直到次日早上,她才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早饭后,他们一起做功课,杏玛总是出神,一有机会便用余光偷看他。第三天,杏玛在伙房做午饭时,男子忽然捡了一捆柴走到厨房,说,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这时,杏玛正拿着一碗石灰豆腐准备往锅里下,听见后脑勺传来的声音,手一抖,豆腐掉到锅里,溅起一片水花。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体内涌起一种热流,仿佛隔着两米的距离,早已同男人融为一体。
中午吃饭,龙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杏玛比往常更安静,一句话也没说。龙婆问,洛桑,住得还习惯吗?打算住多少天呀?洛桑说,还没想好,先静一段时间吧。龙婆说,你和妻子求子的事,会应验的。龙婆又问杏玛,豆腐怎么煮得这样碎?杏玛六神无主,支支吾吾,一时竟说不出话。龙婆笑了笑,干瘪的嘴里慢慢吐出一首歌谣:
三月杏花五月桑,日头渐暖纷飞扬。
若是等到秋风至,零落成泥化成霜。
杏玛和洛桑看着彼此。那是她第一次鼓足勇气迎上他的眼神。他也在看着她,那眼神像一支箭,要直直把她射穿。饭后,杏玛洗碗筷,洛桑说要帮忙,他把手放进池中,碰到了她的手。杏玛融化了。他从身后抱住她,握住她的手洗碗。碗越来越净,杏玛的心却越来越乱。她想到了班扎。那是一种不同的感觉,他们很亲近,但她的心从未有过这种波澜。
围绕着一个人的出现,琐事都有了盼头,杏玛的生活明亮起来。山上人少,每到晚上,洛桑便从客房溜出来,穿过长长的回廊,打开杏玛的房门,白天诵经,晚上见面。杏玛脸上那块巨大的胎记也愈发红润,整个人成熟妩媚起来。龙婆依旧闭着眼,她似乎知道一切,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一天早上,洛桑忽然说他该走了,与杏玛简单道别后,便下了山。
杏玛无可奈何。日子依旧向前过,却一天比一天难熬。直到三个月后那晚,她开始频繁呕吐,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找到龙婆,问她,知道洛桑在哪吗?龙婆点点头。我应不应该下山找他?缓缓地,龙婆开口说了个故事。两千多年前,在舍卫城中,有一男子要开肉店,问悉达多,该不该开?悉达多摇头,可男子不信。没多久,肉店开起来,宰了很多牲畜,赚了很多钱,日子过得好了,男子甚至在隔壁村养了个小老婆,还生了个大胖小子。于是,男子嘲笑起悉达多,可悉达多只是不说话。后来,小儿子长大,小老婆为了给儿子争家产,打伤了大老婆。大老婆咽不下这口气,带着十里八乡的亲戚去复仇,两村的村民火并起来,死伤惨重。你说,这些麻烦,是该来呢,还是不该来?
杏玛说,可这一个月,毕竟是真的。龙婆笑了笑,说,那么,你自己去体悟吧。
他者
杏玛下山了。她坐了许久长途汽车,离开雪山,来到远方的平原城市。虽然孩子月份还小,她的身体却越发臃肿了。她有种隐隐的期待与惶恐,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未这般不完整过,她隐约感觉到,他、孩子、她,三人血脉相连,只有连结到一起,才能完整地生长,正如杏花、叶子与树干一般。
按照龙婆给的地址,在洛桑家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厅旁,她见到了他。他的眼中闪过惊讶,两人勉强找个位置坐下,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他忽地变了脸色。他说,没想到会是这样。是不是打不掉了?她点点头。他说,那你把孩子生下来吧,我来养。他在旅店给她长租了一间房,便回了家。
洛桑的妻子米迦,相貌普通,性格温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杏玛常跟在后面观察她。有一次,杏玛左顾右盼,不小心摔倒,被米迦看到,上前扶了一把。米迦身穿真丝衬衫,脚踩名贵的高跟鞋,那是杏玛未曾拥有过的东西,她因此第一次生出了渺小的感受,继而又生出一种愤恨。那才是应当属于我的生活,杏玛想。
孩子生下来,杏玛休息了足月。洛桑说,他和米迦没有孩子,这个孩子可以交给他们来养。有一天,洛桑出远门,杏玛抱着孩子找到了洛桑的住址。米迦开门,看到杏玛,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杏玛怀中的孩子,再看到杏玛的表情,便噎住似的说不出话。她把杏玛推出门外,哽咽起来。这时,孩子也忽然哭闹。杏玛一面摇晃襁褓,一面在心里想,若是个陌生女人,她或许还会上前安慰几句。但这次,她的心早已被另一种冷漠的恨意填满了。
那天晚些时候,得知一切的洛桑发了火。杏玛一边哄着婴儿,一边说,我的孩子,只能让我来养。从那天起,杏玛每天带一方小凳,守在米迦家门口的小花园旁。米迦请她走,杏玛就说,你们之间早就没了感情,这个孩子就是证明。每每她这样说,米迦那惨白的脸上,五官便扭曲到一起。有一天,米迦终于忍不住问她,如果你是我,你能怎么做?杏玛说,可现在有了孩子的人是我。米迦看着她,半晌,回屋收拾了行李。杏玛当下便住了进来。次日早上,杏玛正在花园里浇水,一群壮汉忽然围了上来。他们抓住杏玛的头发,狠狠把她磕到花园的小假山上。长这么吓人,还来学人做狐狸精。头皮一股热流,杏玛感觉眼睛被一层红色糊住。再起身时,那几人已全然没了踪影。
三个月后,洛桑和米迦分手了。杏玛在家里安住下来,开始专心抚育小孩。可她照镜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丑。以往,她没有美丑的概念,杏花林从不对她品头论足,她也乐得自在。可那天几人的话,像一根钉子,狠狠扎在她心里。她开始戴口罩,裹纱巾,那胎记像是给犯人脸上的刺青。每当洛桑看她,她便立刻转过头去,直到洛桑不再同她说话。白天和夜晚,杏玛一个人立在这房子中,她是这个家的新主人,可周围的一切又都不属于她。那种久久萦绕在心中的,执着地欲求占有的张力,一下子踏了空。某天深夜,她独自躺在床上,心忽然抽痛起来,她感到某种热量正从体内散去,被抛弃的感觉再次从心底浮起。她很想哭,却哭不出来。周围的时空凝结了,长夜漫漫,她明白自己正经历命运的审判。
婴儿的啼哭声从小卧室响起,杏玛匆忙钻到孩子床前,那晶莹的小嘴,玩具一般的手,像是某种隐晦的谜团,同时携带着本能与疼痛,包裹着心碎与珍奇。那被称为感情的东西,像山涧的泉水,挡不住地向下淌,伸手掬起一汪,只能勉强解渴。可如今,她干涸的心田,承载住了新生命,她使劲向心底挖着,那里有她的心泉。这股力量一直支撑着她,使得在洛桑抛弃她们母子时,还不至于崩溃。她独自守着不像家的家,在母爱的浇灌下,孩子飞快地成长着。直到三年之后,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将孩子尚未发育完全的身躯卷入车轮,她的心,彻底破碎了。
那条流动的生命之河,从雪山上来,又缓缓注入大江。先人们曾注视着它,悟出时光的哲理,如今这条河依然流动着,映射出杏玛早已被生活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脸庞。她看见那个肉虫子一般的胎记,像是一个莫名的诅咒,她顺着命运的管道滑下去,却发现自己追寻的,也使自己成为了囚徒。她想起了雪山。永恒的雪山顶着洁白的头纱,像在呼唤她的归来。她带着仅剩的路费,开始往家的方向走。她的头发更加干枯,脚底皴裂开来,身躯变得佝偻。她不停往家的方向走,在永无止境的行走中,忘却了这些年经历的苦痛,回到了多年前的原点。
回乡
杏玛回到龙庙时,龙婆还在侧房坐着,身躯蜷缩得更小了。她跪在龙婆面前的一瞬间,闭着眼的龙婆轻轻笑了一声。杏玛在蒲团上坐下,安静的四周像在稀释她的苦痛。龙婆张开龟裂的嘴唇,问,你是否懂得了?杏玛点点头。有情的滋味何如?苦,很苦。你觉得什么叫作情?杏玛说,情是占有。是排斥其他人的存在。可是这样我就不得不把她当作敌人。别人也把我当作敌人。龙婆说,我们在他人的眼光中,看见自己的样子,而我们看待他人的方式,又反过来决定了他人对我们的态度。人们看似分离,实则互为表里,都是彼此间的折射。人世间的种种,爱恨情仇,不过如此。杏玛问,难道这世间,就没有不争夺而获得爱的方法?龙婆说,争夺,从来不能使一个人获得爱。杏玛沉默了。
龙婆又问,第二次和亲人告别,和第一次有什么不一样?杏玛咽了口唾沫,抿了抿皴裂的嘴唇。她已经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但这时,一股力量支撑着她的思想和喉咙,打开了她千头万绪的心。她说:外婆走的时候,我没有觉得难过。那个时候我甚至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是值得在乎的。人都会死,我们都要回到那个永恒的轮回中去,面对一次又一次的遇见与分离。但这一次,我看着一团肉在我的体内长大,成为一个会动的,能呼吸会说话的生命,我的心和他连到了一起。在被洛桑抛弃的日子里,是孩子填满了我的心怀,给我被抽空的躯壳以生活下去的意义。我的生活,从一种麻木的从容,到一种激烈的占有,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更痛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直到废墟中最后的支柱垮塌,我体会到了这世间最痛的痛,一种被彻底碾碎的惩罚。
说到这里,杏玛哭了。龙婆用自己布满皱纹的手仔细地摩挲起已是中年人的杏玛的长发,那黑发之中已然夹着银丝。杏玛接着说:
我想明白。为什么我会经历这些?为什么单单是我有这个胎记?某个声音,某种直觉,告诉我人生的发展并不是偶然。在杏花坡前见到班扎,在庙里第一次碰到洛桑,我就知道这些事迟早都要发生。我做错很多事,也被人伤害过,但此刻,这些都不再重要。我的余生已没有什么更值得追寻的事,我愿意求索这仅存的困惑。我必须找到它的答案,如果人生有答案的话。
龙婆说,让雪山告诉你吧。她点燃一炷香,坐在蒲团上,只过了片刻,便不再有呼吸声。杏玛见状,也在旁边坐了下来。过往的经历激荡在脑海中,她无法停止它们,只能任由它们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她看着自己的鼻尖,不知看了多久,在近乎睡着的那一刻,顺着眼前出现的隧道,轻轻滑了进去。
往后的三年里,杏玛都跟随龙婆打坐。她仿佛回到了刚住进寺庙的时候,只是每每出神时,昔日的碎片便再次划伤她。回忆在重复中淡褪着,在四季的交替中衰减着,直到有一天,她在寺庙前清扫落叶,在扫帚摩擦石板的声音中,进入到一个崭新的境界。有一次,她在厨房舀水,在水缸中看到了自己的脸,那个肉虫子一般的胎记,已不再使她觉得丑陋。她甚至觉得那是一个蛹,或者别的什么还没抵达最终形态的印记。她忘却了疤痕一般的回忆,再次成为了自己。尽管面容已饱经摧残,身材也因生育而松弛走样,她的目光却清澈起来。她重新看见那个杏花坡前的少女,那个最初的灵魂,在雪山的洗礼下,在微风的吹拂下,重新落回已然老去的身躯。
那天,她再一次去到往生湖的湖畔。这一次,她撑起一叶小舟,往湖心更深处划去。蓝天白云映照在平整的湖面上,不断泛起涟漪,当她向某片云划去,那片云便仿佛飘得更远。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
一个人怎么可能真正地拥有另一个人呢?我所经历的这些,只是一些莫名升起的感觉。在人生中,任何人的到来与离开,都仿佛只是一瞬。情欲的升起,是生命中奇迹的花火,火焰一般燃尽了人的热情。它是能量的指引,好与坏,都是在日后的岁月中逐渐被揭露的。我嫉妒着别人所拥有的,别人也觊觎着我有的。然而谁真正拥有过什么呢?人只是毫无办法地向着命运滑去罢了。我在别人的目光里,看见我的存在;在更多人的目光中,我们照见彼此。这带来希望,也带来了恐惧。在欲望升起之处,情爱才真正地开始;在抓紧欲望之时,情爱却熄灭了。它的矛盾,它的诡异,令我迷惑。在那之后,似乎是一场普遍的、注定的失去。不管活多少次,我都会得到同样的结论。在山上的那些年,我都很平静。到后来,我的情感像被搅动的海水一般汹涌。如今,我再次平静下来,像是纱布的褶皱被熨烫平整。那些不知所起的执念,寄生在我身上,支配了我这么多年。而今,脱掉这一层皮,我才是真正地接近开悟了。我想我会更加睿智,更加敏锐,直到接近那个永无止境的终点。
第二年,龙婆去世了。人们为她举行了葬礼。杏玛留在山上,成了新的龙婆。有一天,在打坐入定时,她忽然看到一个男人,正同一个女人争吵。她又看见一个沙弥,跟随开悟者坐在树荫下。时空定格,重叠到一起,她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她,他们同时领悟了一切。在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她的胎记消失了。她的回忆,她的经历,连同她本身,都在顷刻间泯灭。她的一生坍缩在这个时空里,从未发生过,却永远存在。
在一切结束之前的那刹那,她生命中的两段经历,重新清晰起来。没有先后,没有结果,只有第一次见面时的感觉。她同他们相遇,各自成为了永恒。
追夫者(上一世)
星马从没有想过,在十年的异乡生活之后,他还会再次见到阿般。当他回过头,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的女人,沿路的风尘使她蓬头垢面,沙漠的高温使她皮肤干裂。他愣了许久才认出那是他青梅竹马的爱人,可以想象她抵达这里所经历的困苦。阿般见到星马时,他正在同罗莎挽手走在人群熙攘的集市,土黄色的风吹过城门,扬起女人的头纱。尽管他已入乡随俗,蓄起络腮胡,但阿般还是立刻在人群中发现了他,尖叫着喊出星马的名字。
星马愕然回头,见到曾经无比熟悉的这张脸,讶异与喜悦爬上他的眉梢。他想立刻冲过去回应,刚上前两步,忽然意识到身边还有罗莎,便停在那里。阿般也看到了他身边的女人,眼中的神采黯淡下来。星马带着罗莎,走到阿般面前,阿般无视罗莎的存在,深深地投进星马的怀抱。
这些年过去,星马远在天边的年少时光,早已随着生死被掩埋进充满硝烟的战场。他遥望着那段镜花水月般的人生,只觉得虚无缥缈,恍如隔世。他看着眼前的阿般,如今这个中年妇人的身上已完全看不出当年那个绘画少女的影子。她的痴情令他心酸,也令他呼吸困难。他一面轻轻拍打阿般的背,一面解开环抱自己的手。
“是你呀,阿般。你怎么来了?”
阿般擦了擦脸,灰色的泪痕出现在手背划过的地方:“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辈子。”
重逢的激动使阿般语无伦次。回想起这些年的遭遇,星马的心头也不禁泛起一阵辛酸。
“是啊。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十年前,我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一路穿越沙漠,在第三天黄昏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晕倒在城门前。是罗莎收留了我。”
“没事,都过去了,”阿般摸了摸星马的脸,“活着就好。走,我们回家。”说着,拽起星马的手臂就要往城外走。星马定在原地,没说话,只默默将拉着他的手松开。
“怎么?也是,你还要收拾行李,是我疏忽了,哪里需要这么匆忙。”
“阿般……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罗莎是我的妻子。”星马指了指身后满脸疑惑的女人。阿般扫了罗莎一眼,便匆匆避开她的眼神,不敢再看。
“不是的。我才是你的妻子。从前线回来的人都说你死了,可我不信。我感觉你在等我把你找回来。看,我真的找到你了。”像在寻找什么似的,阿般低头对着地面说,“你别忘了,只要约定了在一起,就是一辈子,不是吗?”她抬起头,眼睛已噙满泪水。
一阵酸涩涌上星马的眼眶,往日淳朴的快乐浮现在他眼前。他们曾在杏花树下追逐嬉戏,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曾每日与山林相伴,美妙的景致从绘笔中生出。而如今,沧桑爬上了少男少女的脸庞,轻快的岁月是上天赐予的福祉,时间一到,便会被无情地收走。
“阿般,我很抱歉,但那都是战争前的事了。我们相爱过,但那在另一个时空,那时还没有死亡,没有杀戮的痛苦。我已经死过一次,现在的我是新的我。阿般,我很抱歉,但我们没办法回到从前了。”
“不。不是这样的。走之前,你告诉我一定会回来,就算只剩下半条命,你也要回来,这是你的归宿,你的根,我们在杏花树下发过誓,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那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但谁又能抵抗世间的洪流,阻挡战争的发生呢?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可这就是命运,转动起来,把我们往不同的方向抛。我已经接受了现实。你也要接受啊,阿般。”
女人忽然急躁起来,在原地来回踱步,像在受着某种煎熬:“不。爷爷还在家乡等着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你拒绝回去,那么,我只能说,你是个懦夫,是个逃兵,你背叛了誓言……”话音还没落,被戳到痛处一般地,星马打断了她。
“你在让自己受苦。看看吧,你把自己折磨成了什么样,哪儿还有以前那个美丽姑娘的影子?如果你接受现实,在家乡早点开始新生活,便不会吃这样的苦头。”
“可那棵杏花树,还刻着我们的名字呀!那名字已经长得很高了,正在你我头顶的位置,抬头便可以看见。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今天,我一定要带你回家……”说罢,阿般伸手便要再去抓星马,星马条件反射地挣开,一下将她甩翻在地,尖锐的细石子擦过她的膝盖,冒出星星点点的血迹。市集的人群见此情态,围过来议论纷纷。这时人堆里走出一名男子,将阿般从地上扶起。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男子说。难堪浮上罗莎和星马的脸。
“我幻想过无数个重逢的画面。可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今天这样子。”阿般站起身来,哭腔里夹着哀怨。或许是出于愧疚,星马把脸别过去,抿了抿嘴唇。
“你辜负了我。或许,你从未爱过我。是我错付了。”阿般失神地立在原地,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是爱?强迫我回去,难道就是爱吗?”或许是为了给自己辩解,又或许是为了增加行为的合理性,星马伸手搂住了罗莎的肩膀。这个姿势,阿般再熟悉不过,以前,星马便总这样搂着她。她感觉心上被狠狠刺了一刀,泪水不受控地涌出,这些年来的思念、不舍、委屈、执着,终于一齐爆发出来。
“也是,我怎么能奢求一个喜新厌旧的男人,来理解女人的一往情深?你是不会理解这种痛苦的,因为这种痛苦没有发生在你身上!我祈求上天,把我们的人生对调一次,好让我也做个混账的负心汉,让你也尝尝做女人的苦呀……”阿般捶胸顿足,无望地向人群倾诉着,男人们大都面无表情地沉默,唯有面纱下的女人偶尔投来同情的目光。扶起阿般的男子,此刻正充满怜悯地站在她身后,悲伤笼罩着他的眉眼。等到围观的人群平静了稍许,他忽然下定某种决心似的,低声开了口:
“其实,这挺让人难堪的。我本不该把这件事说出来。但,罗莎原本是我的妻子。那时,这个异乡人流落到这里,是我们好心收留了他。可他却趁我外出劳作,跟我的妻子产生私情,甚至还生下了孩子。你们都读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吧。我也不甘,我也痛苦,可木已成舟,除了放手,还能做什么呢?……”
“弥伽,你别这样……”罗莎急忙用袖子掩住脸。男子把话咽了回去。
伤风败俗之事居然发生在自己的城市里,民怨如开水般沸腾起来。男人们像是找到了共同的假想敌,锐利地盯住星马,恨不得用目光扒下他的一层皮。“道歉!道歉!”不知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星马再也无法保持缄默。他拉起罗莎的手,一面鞠躬,一面向众人告解:“对不起,大家。对不起,阿般,弥伽。我们不该如此,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们无法停止这种把我们紧紧绑在一起的感觉。对你们造成的伤害,我恳求你们原谅,希望我们都能尽早开始新生活。”
无论这道歉是否真诚,事已至此,的确无可挽回。弥伽长叹一声,摇摇头,侧身挤入人群。
“我不要听这些无用的话。我要你和我一起回家。”阿般依旧不依不饶,第三次上前抓住星马的手。
“我不会回去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急于摆脱处境的星马,在反复的拉扯下,耐心终于到达了极限。他厌烦地瞪着阿般,仿佛在看一位不速之客。这一瞪,阿般的心彻底破碎了。
“大家看哇,看到了吧,多么绝情的一个人!你以为把我赶走,便可以逍遥快活了?不!你压根不懂什么是感情,你不会幸福的!我诅咒你,诅咒你们的孩子,总有一天,我要把我受到的伤害,加倍奉还给你!”阿般发疯地诅咒着,成功煽起了周围人群的怒火。有人甚至向他们投掷了臭鸡蛋,精准地击中在星马的头发上,黏糊糊地流了满头满脸。
“这场对话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星马拉起罗莎,拨开人群便往外走。阿般看着星马的背影,眼里的光一寸一寸暗下去。忽然间,她的视线定格在星马牵着罗莎的手,一团不受控制的火焰从她瘦小的躯体里爆发出来。她拿起身边市集铺子上的一支猎矛,飞速地向他追过去。当背后的脚步声让星马警惕地回头,这支猎矛已经直直穿透了星马的脸颊。
被击穿的那一瞬,星马看向阿般,她神色惊恐,放大的瞳孔像是深渊,将他拽入一个黑洞。星马看到一个坐在菩提树下的小沙弥,还看到一个脸上长着胎记的女人。时空定格,重叠到一起,在他看着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他,他们同时明白了一切。
梦蝶(上上世)
小沙弥追随悉达多,在清凉的菩提树下打坐。为了避免随军出征,他放弃了青梅竹马的邻家女孩,剃光头发,选择了出家。但在最安静的风中,最和煦的阳光里,他依然做不到绝对的平静。女孩的形象总是出现在他的心中,成了他修行之路上最大的阻碍。
他问悉达多:如果我不出家,而是和她结婚,是不是在我打仗回来之后,就能皆大欢喜呢?
悉达多微笑,垂目不语。小沙弥被某种莫名的力量牵引,在悉达多身后坐下来。当金色的叶子一片片从树上飘落,小沙弥睁开眼,一股没理由的倦意袭来,他昏昏睡去,潜入一个漫长的梦。醒来时,一只蝴蝶落在了他的脸颊。
小沙弥失声痛哭。
悉达多问:为何而哭?
小沙弥答:不知道。只是心有所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悉达多问:你的问题解开了吗?
小沙弥答:好似解开了。可一切又好似只是一场梦。
悉达多问:有什么值得你流泪的呢?
小沙弥答:我感觉自己仿佛活了很多次。
悉达多说:那时的你已经看到了你。每一次都看到了你。
小沙弥问:就像是循环一般。可这循环的终点是什么?
悉达多回:无有,无无有。
小沙弥说:或许世界的尽头只有一片寂静。
悉达多说:是因,也是果。是一时的真实。
小沙弥说:如果出生便带着前世的记忆,怕是没有人愿意再来到这人世间的。
这时,天上有一朵云飘来,遮挡住了太阳。
小沙弥说:我时常觉得,有的人在眼前,却感觉很远,有的人出现在梦里,却仿佛就在眼前。
悉达多说:这便是一念。
小沙弥说:可我还没有完全参悟。人间的男女,没有几对是互相报恩的呀。为什么人们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相识相拥呢?
悉达多说:一时,又一时。
小沙弥说:是呀。这一时,你欠了我,下一时,我欠了你,循环往复,永无止境,就好像一锅沸腾的水。是不是惩罚了所有犯错的人,这循环就停下来了?
悉达多说:扬汤止沸。
小沙弥说:如何止息?
悉达多说:心如止水。
小沙弥沉吟良久,抬起头。
“那心动的一瞬,是永恒的吗?”
悉达多微笑着,不再说话。
小沙弥静静闭上眼睛。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光线无声地抚上他的肩,那只曾经落在他脸颊的蝴蝶,轻微扇动双翅,在身边绕了一会儿,而后悄然飞走了。与此同时,正在打坐的杏玛,脸颊上的胎记也飞了起来,漫无目的地向着门外明亮的天空翩跹而去。
作者简介
夏麦
夏麦,作家,现居江苏苏州。已发表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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