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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2024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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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前言

从《蛋镇电影院》到《蛋镇诗社》,朱山坡的“蛋镇世界”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魔幻。正如他评价门罗的小说所言的那样,他自己的“蛋镇世界”,也是“尖峰耸立,交相辉映,自成宇宙,从不同角度完整而准确地揭示了现实,抵达迷人之境”。

青年学者曾攀在观察朱山坡的蛋镇系列写作后,直言朱山坡的文学坐标,不仅仅在南方,他的叙事,也不局限在小镇。……通过蛋镇的建造,朱山坡试图从南方散向四方,从边地探向世界。在此过程中,蛋镇成为一个传统与现代交叠的文化装置,其因虚构而实在,完成想象性的文学生产。蛋镇以朱山坡的家乡小镇为原型,但他赋予了它更为丰富的意味,“蛋镇,意味着封闭、脆弱、孤独、压抑、焦虑乃至绝望、死亡,同时也意味着纯净、肥沃、丰盈、饱满,孕育着希望,蕴蓄着生机,一切都有可能破壳而出”。

朱山坡短篇小说《郭梅六记》就是一个发生在蛋镇的故事,和他的最新长篇小说《蛋镇诗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今天,我们全文推出这篇原载于《天涯》2024年第6期的短篇。也欢迎读者一起走进朱山坡的“蛋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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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最新长篇小说《蛋镇诗社》插图

郭梅六记

朱山坡

储风记

我家里有很多瓶子。各种各样的瓶子。装过蜜糖的、鱼肝油的、菠萝的、瓜子的、糖果的、药材的、烧酒的,还有装过汽水的,都是空瓶子。后来都被我装上了风。在我家的阳台,打开瓶盖,风便钻进瓶子里,然后我把盖子盖上,扭紧,封存起来。有时候,我去河边,去山上,去人群密集的街道,去高处,去隐秘的角落,去远方,去人迹罕至的乱坟岗……把风装进瓶子。给无家可归的风一个栖身之所,免受四处飘泊之苦。

我是蛋镇唯一的储风人。自从十三岁开始,我便开始收集并储存风。各种各样的风。不同季节的风。不同年份的风。晨风,午风,晚风,夜风。雨天的风,台风,阳光烤过的风,带着花香的风。我把它们储存起来,像存款一样。我还贴上标签。标签上写着日期,风的种类,还有其他标注。瓶子摆满了我的房子,床底,阳台,走廊,都是装满了风的瓶子。好壮观。

第一瓶风是台风。我记得那场台风叫“巨鲸一号”,海面风力十三级,一路吹过来,中途风走失了不少,到蛋镇只剩下八级了。我用一只白色的瓶子装了一瓶最早到达的风。它很凶猛,像鲸鱼一样,但还是被我驱赶进了瓶子。后来,我发现无论多么凶猛的风,一旦进了瓶子都变得很温顺。“巨鲸一号”台风早已经在世界上销声匿迹,但谁知道在蛋镇,在我这里,仍储存了一瓶子?我告诉它,你现在是无价之宝了。它含笑着在瓶子里转了转身。它是这里所有的风中最年长的,它经常以老大自居,对,像极一头巨鲸。

那些瓶子里的风一直活着。它们来自五湖四海,身上蕴藏着许多信息,有许多快乐和苦恼,它们经常在夜里窃窃私语,有时候会发出笑声,有时候也会哭泣。我能破译它们的话。它们的身世和秘密五花八门,真假难辨。它们喜欢夸夸其谈。按它们的说法,有的来自恐龙时代,有的来自美国,有的来自南太平洋,有的来自地心深处;有的见过喜马拉雅,有的刮过金字塔,有的被鲸吞过被鲨咬过;有的炫耀在伊丽莎白女王的寝室待过七年,有的声称知道路易十三的隐私,有的曾经发誓要为埃及艳后保守秘密,有的吹嘘说帮乾隆皇帝翻过奏折,有的说曾经亲自把玛丽·罗斯号葬送海底(玛丽·罗斯号事故发生于1545年7月19日,亨利八世在南海城检阅他令人骄傲的舰队出海迎击法国入侵者。然而,他却目睹了一场灾难:满载的玛丽·罗斯号在一阵风浪里颠簸并迅速倾覆)……就没有谁坦承自己来自肉行、厕所、臭水沟和穷乡僻壤。所谓旁观不语,我不忍心揭穿或反驳它们。热热闹闹的,像菜市场,像麻将室,也很好。我还把它们吹嘘的故事写到它们各自的标签上,一下子让它们的经历变得丰富和传奇,也给我增添了许多雅趣。它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定,不再被别的风裹挟、撕碎、吹散,然后无影无踪。风一旦安居下来,不再漂泊,不再被陌生的风侵犯,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只是没有了自由。像我一样。我有一个孩子了,而没有人愿意成为他的父亲。我已经把孩子送回乡下给他外婆带,但我也离不开蛋镇,当夜深人静想孩子想得要死的时候,我翻身下床就往乡下跑,必须保证下半夜能待在孩子身边。在独处的时候,我让那些风陪我。不知不觉,我也成了一瓶风,被困住了,成了它们中的一员。我跟它们说话,我向它们保证,等哪一天我自由了,它们也将获得自由。

可是,它们反问我:谁来解救你?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有时候,我想挣脱瓶子,逃逸而去,以风的姿态融入风中,随风飘逝。

段颂是唯一能理解我储风的人。他是一个诗人,知道风的意义。他写过很多关于台风的诗。我抄录过一些,每每读起,我都泪流满面。除了我,他是最理解台风的人。他热爱风带来的一切。他是属于台风的男人,也是让我心怀好感的男人。只是他喜欢“半边脸”李旦。他曾经送给我一只玻璃瓶子,说里面什么也没有。但他在瓶子上贴上了一张小标签:1986年6月17日,台风过后,段颂幡然醒悟,追随而去。这一天,天朗气清,风中飘荡着忧伤的气息。

他嘱咐我,明天把风装上。

第二天早晨,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段颂自杀了,吊死在文化站的凤凰树上。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噩耗,比十三级台风更唐突。那一天,风失去了它的歌唱者,万物从此静默。

我遵照段颂前一天的叮嘱,把瓶子的塞子打开,往里装满了风。

卖风记

我需要钱。我曾经要卖掉一些风。

我瓶子里的风有些价值连城。比如,两瓶来自西伯利亚的风,我愿意出售其中的一瓶。它们是我千里迢迢亲自到风的源头西伯利亚收集的。我标价三百元,向镇上十三个人推销过。无一例外,他们都说我疯了。

我试图说服国营药铺的老中医黎守仁,让他收藏这瓶子风,像股票一样,它会升值的。黎守仁给我开过许多药方,赚过我不少钱。他不愿意,还威胁我说,他手上有推荐去高州精神病院的名额指标,只要他填上我的名字,我就可能被强制送往高州。

我还在大街上摆过地摊,出售装满了风的瓶子。每只瓶子都有故事。比如,哪一瓶子的风曾经见识过海盗,哪一瓶子的风曾经被刘邦写进《大风歌》,哪一瓶子的风曾经为李嘉诚刮来一屋子港币……

然而,贫困限制了人的想象力,更限制了人的购买欲。他们拿起瓶子,反复端详,然后给出一致的结论:什么卵毛都没有。

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像鬼神一样,像你们心里想的东西一样。

“卖风?你当我们是傻子呀?”

在风面前,蛋镇没有傻子。工商所的人还威胁我,不要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行骗,否则不仅没收瓶子,还要罚款。

我的第一个顾客是荣秋天。他花了三十块钱买了那瓶曾在伊丽莎白女王寝室待过七年的风。后来,他贴上了新的标签,以风的视角描述伊丽莎白女王的美貌和销魂的裸体,仿佛亲眼目睹,仿佛抚摸过。我多次叮嘱他,要好好待它,不要把它放在阳台暴晒,不要靠近脏东西,不要在它面前说粗话。它出身好,爱干净,高冷,瞧不起别的风。在它面前,要像优雅的绅士,甚至学会像王储那样生活。荣秋天按我的话去做了。他很努力。可是,一只猫毁了它。瓶子从桌面上掉到地上,咣一声碎了,风离开瓶子,被一阵饿汉一般的风掳走,从窗口逃脱,瞬间消失在空气中。我悔恨交加,跟荣秋天抱头痛哭。

有一天下午,金光闪突然出现在我的门口,摆弄我的风铃。当时我并不认识他。我问他,你是来买风瓶子的吗?

他说,不是,就随便看看。

他通过窗户朝屋子里看。“瓶子真多。”他说,“你应该写诗。”

“我为什么要写诗?我不写诗。写诗的人都是傻子,或者是疯子。”我说。

他说,你知道蛋镇诗社吗?

我说,不知道。

他又说,现在正开展一场“全民写诗运动”,你要参加。

我说,你吃饱了没事干?想逼良为娼?还是要劝妓从良?

他笑了,一脸青涩,还有些害羞,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我。兴许那时候我穿着睡衫,领子比较低,也没戴文胸。我有一间自己的房子,我有一处不需要戴文胸的小天地。我要使乳房和风保持最直接的关系。在清爽的夏夜,我解开衣服领口的扣子,敞开胸膛欢迎风。那天,有风。金光闪分明感受到了不一样的风。他在我的眼里,还没有男人的模样,就是一只小狗或小猫。

我说,没经我的同意,你不能动我的风铃,否则就是耍流氓。

金光闪惊惶失措,转身撒腿便跑。后来我想到这个细节就想笑。他究竟害怕什么呢?

听说金光闪号召人人写诗,他却从没写过一行诗。但阙振邦告诉我,其实金光闪曾经口述过三行诗:

荡妇的胸前有两只瓜

一只是木瓜,另一只是冬瓜

品种不一样,不能成一家

标题是:致郭梅。

我一直没有机会把他们两个人拉到一起对质。但我倒希望金光闪的诗是真的。两只瓜在风中摇晃,互相碰撞,却永远不能走到一起,孤独得让树都为它们可惜。虽然略显下流,但是击中了要害。金光闪是坏小子。

我的第二个顾客是一个大款。陆川县来的包工头,全县第一个万元户,现在已经身价百万。他刚死了老婆,有两个孩子。他要买下所有的瓶子,但有一个条件,要我嫁给他。

这是一个多么庸俗的男人:肥头大耳,又老又土,满嘴黑牙,像刚啃过牛粪。介绍人说,他就喜欢像你这种神经兮兮的女人,跟其他女人不一样,有文艺的味道,从上而下都洋溢着诗人的气息。

我断然拒绝了他,无论他出价多么慷慨。他承诺,用一座大房子安放这些瓶子,还要给我很多很多漂亮的瓶子,让我收集到全世界的风。我说,我的风不同意。

我绝对不能让它们落到一个俗不可耐的男人手里。如果那样,它们会死的。

它们只能跟我在一起。

后来,我没有再卖出过一瓶子风。哪怕穷得走投无路,孩子饿得呱呱叫,我也不卖。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宁愿自己卖身,也不能卖掉它们。

养风记

每一只瓶子都是密封的。瓶子有盖,有塞子。我还要用胶布缠紧瓶口。这些瓶子里的风,有旧的,有新的,一旦进了瓶子,就成了瓶子的主人。我得好好养着它们。夏天炎热的时候,我把它们泡在水里。冬天寒冷的时候,我用毛巾或布料缠绕着它们,给它们保暖。我还得经常用湿毛巾擦拭它们,用水分滋养着它们,使得它们保持温润。这些水,是干净的,而且是雨水,从天空中直接掉到桶里,不经过流淌。每天午后,我打开收音机,让它们倾听音乐和新闻。风暴来临之前,我得提前预警。风暴来了,拍打门窗,惊吓到了它们,或唤醒了它们的某些记忆,这个时候是最难的,瓶子里发出狂躁的叫声,挣扎着要逃离,要跟随风暴去远方。我得安抚它们,让它们安静下来。

我有两瓶西伯利亚的风。几年过去了,我还能感受得到它们嗖嗖的寒气。它们像两头棕熊,对谁都不服气,在这里也水土不服,经常发出怒吼。有时候它们互怼,隔着瓶子张牙舞爪,龇牙咧嘴,要吃了对方。有时候,它们惺惺相惜,互诉乡愁,仿佛要挣脱,要越狱,然后抱作一团,连夜逃回西伯利亚。但我不允许,我怀念西伯利亚,它们寄托着我的无限哀愁和爱意,我需要它们的陪伴。我宁愿喂养它们,给它们最好的照料。你看,它们被我养得白白胖胖的,像一对鹤立鸡群的双胞胎。

北风呼啸的夜里,我也经常彻夜难眠。我也想着北方。

我养着风,也是风养着我。我们相依为命。我不会放它们出来的,自由并不一定都是好的。它们一旦逃逸,瞬间便稀释于风中,像一滴水消失于大海。灰飞烟灭,了无痕迹。我像一个严厉而负责任的母亲,不允许它们离家出走。

我在房间里、阳台上种上些花草,让瓶子里的风不至于那么孤独。我宁愿自己孤独,也不让它们寂寞。只有经历过孤独的人才理解风。

那些过往的风,熙熙攘攘,带不走它们。所有的花言巧语对它们都没有用。它们忠于瓶子。它们不应该认为瓶子是囚牢。我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我让它们说话,有什么要说的,直接说出来,不要遮遮掩掩。它们大多数对我感恩戴德,视若慈母。但也有喋喋不休埋怨我的,说无聊、压抑、痛苦,哀求我放它出去,回归自由。“风只有自由才有价值,风在瓶子里只是空气。”它说。我深以为然,但我不能给它自由。它是自由的种子,如果它自由了,它会传播自由,唤醒沉睡的风,解救被凝固被封存了的风,给自然界带来更多的风暴。所罗门把魔鬼封存在瓶子里是对的。我不仅是一个慈母,也是一个暴君。风的君王。

我愿意承受恶毒的骂,用爱用心把风养活,养好,将来万一人世间的风都消失了,我会把它们放出来,让这个世界重新有风,让万物重新晃动。

放风记

我并非是一个不讲理的人。

我也“放”过风。心甘情愿放它走。

那是一瓶满怀愁怨的风。三年前,我在蛋河边的一棵橄榄树下将它捕捉。当时,春风浩荡,风还有点潮湿,有点香气,很安静,很和畅。我将一股拂面而过的风截了一段,装进一只蓝色的瓶子。我感受得到它的重量和挣扎。它有桃花的味道,有女人的气息。

我给它贴上了标签,写了一段文字:1984年3月11日,蛋河水开始泛滥,像女人的经期,沉渣翻滚。岸边草木葳蕤,花瓣灿烂。一阵风吹过,带来窃窃私语。我将它捕捉,像把一只蓝色的蝴蝶装进了瓶子。因而把它命名为“蓝蝴蝶”。

“蓝蝴蝶”为我家带来了春天,满屋洋溢着春意,一下子让我烦乱的心情得到了平复。但好景不长,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感觉到它在呼喊,声音充满了愁怨和哀求。开始,我并不很懂,后来,我屏住呼吸,把耳朵贴着床板,终于听清楚。

它想念爱情了。

在这个春天里,它遇到了一场爱情,就在桃花和梅花混杂的河边,春风玉露喜相逢,它和对方一见钟情,在桃花和梅花的枝头缠绵,久久不愿分开。一阵风吹过来,它们分散了。它再回头已经找不到对方。它跟随一只蝴蝶来到了蛋河边上,准备在此等待爱情失而复得。想不到,它被我捕获。我听懂了它丰富而深情的内心自白,它对爱情很执着,哪怕对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仍然坚持要寻找。它恳求甚至哀求我把它放出来,让它追寻爱情。我安慰它,如果爱是天意,爱会回来的,你只需要等待。但它不依不饶,每天都闹着要离开。我担心它离开会粉身碎骨,被欺骗,被伤害,因而没有同意。

我从它身上理解了爱情,也憧憬着爱情。我羡慕它,悉心照料它。

那时候,我热烈地向往爱情。“蓝蝴蝶效应”把我内心的爱煽动起来了。它提示我说,爱情在北方。

“我的爱也在北方,它在等着我。”它说,“我愿意领着你,去寻找爱情。”

因此,我决定放了它,去往北方。

在1985年秋天,我离开了蛋镇,跟随着“蓝蝴蝶”前往西伯利亚,踏上了漫长而百感交集的寻爱之旅。

最终,我不知道“蓝蝴蝶”是否找到了丢失的爱情,因为出了蛋镇,它便加入了一阵疾风,在湖南境内我仍然能感受得到它的存在,过了黄河,我和它便分道扬镳失去了联系,从此再也没有它的音讯。

然而,“蓝蝴蝶”没有欺骗我。我在北方找到了爱情。在西伯利亚,寒风的故乡,我遇到了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而且,他蛮不讲理,让我怀孕了。

那年的北风,都怀孕了。无一幸免。第二年,在南方纷纷分娩。

如果不出意外,像我一样,“蓝蝴蝶”也当上了母亲。

捕风记

有些风放荡不羁,像野女人,也像野猫。有一年夏天,台风“桃红”光顾蛋镇,来得太急,让我措手不及。它夺走了我手中的瓶子,咣一声,瓶子碎了一地。风往西去,我沿着大街追赶。风将我摁倒在地上,脱我的衣服,仿佛要强奸我一样。我挣扎着站起来,风把我往前推。我双脚跟地面若即若离,像贴着地面飞翔。我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有人拉了我一把。

“你不要命呀?”说话的是一个男人。风雨交加,我的眼睛看不见,不知道他是谁。是他把我抓住,拖回到屋檐下。我擦亮眼睛,才看清自己离镇上很远了,而离蛋河很近。一旦掉到河里,我必将溺毙。

那个男人自己奔跑在风雨中。在香蕉大桥上折返跑,仰面大笑。狂风将他撕扯,几次要将他掀起扔到河里。我以为他是疯子,仔细分辨了许多次,我终于确定他是段颂段诗人。我认识他,但很少来往。我读过他的诗,写得很好。瘦小的他在风暴中像一头野马在旷野里放飞自我,自由奔跑、疯狂呼喊、挥臂怒吼,仿佛在跟风博弈,又已跟风暴融为一体,让我目瞪口呆,又心潮澎湃。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我差点忘记了自己。还好,我手中的瓶子还在,已经装满了风。我把瓶子密封好,命名为“桃红”。我丢下段颂,抱着瓶子,返回的路上风暴摧枯拉朽,我逆风而行,树枝和飞扬的垃圾打在我的脸上,划伤了我的额头。我十分生气,又非常害怕。我回到家里,把门窗关得紧紧的,无论风怎么拍打都不为所动。风唤起了风,房子里的瓶子开始骚动起来,我把它们摁在原地,等待外面风平浪静。

但我又旋即后悔把段颂一个人留在风暴中。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在后来的一场风暴来临前,段颂自挂树上,死了。大家都为他的死遗憾或嘲笑。但我认为他曾经让生命彻底爆发、绽放,已经足够了。我理解他。我也希望像他那样,让生命绚烂一次,哪怕像闪电那样只有一刹那。甚至我希望风将我撕碎,让我变成风,消失于风中。

我经常去野外捕风。菜地、稻田、树林、旷野、山顶,每处的风都不一样。气息完全不同。我像是一个猎手,把某个地方最好的风留下来。它们在我这里变得静止,不用四处漂泊,也没有四季和时间。它们成了风的标本。

在蛋镇,我成了人的标本。

骂风记

风骂过我。有时候它们怨恨我,把我骂得一文不值。骂我是破鞋、婊子、毒蛇、女匪、癫婆、魔鬼,咒我不得好死,祝我出门撞车,死于风灾、水灾,希望这幢楼突然坍塌……

我听过最恶毒的咒骂。

我听多就习惯了,甚至有点得意。

“你们被我控制在手里。由不得你们。你们得听我的。我才是你们的主人。”我的权威不容动摇。

它们以为我听不懂它们说什么。它们多少次密谋造反,想把那些瓶子打碎,然后逃之夭夭。可惜,它们没能力自救,只能寄希望于地震。蛋镇是一块福地,一千年来几乎从没有发生过3级以上的地震。我理解它们的绝望。

我并非一味忍让,我也会生气。它们骂多了,我也回骂,也以最恶毒的语言。

我呼出来的气有毒,唾沫有毒,声音有毒,连满脑子的恶意都是毒。通过镜子可以看到一个真相:我发怒的时候,像一只巨大的蟾蜍,面目可憎,肚皮里吐出来的能量能引发十级飓风。

我威胁它们:要让你们永远困在瓶子里,烂在瓶子里。让你们体会囚徒的痛苦。

“你们怀念过去的自由了吧?你们为什么不珍惜自由?现在失去了才知道懊悔?”

我变成了一个虐待狂。在房间里播放乱七八糟的音乐,发出各种怪叫,骚扰它们,让它们担惊受怕,不得安宁,让它们做噩梦,痛苦得满瓶子翻滚,如坠深渊,万劫不复,“风欲静而树不止”,直到它们低头认错。

它们总会在我面前一败涂地,低下卑贱的头颅,恳求我的原谅。

此刻,它们明白了,我才是大自然的主宰,是风的女皇。

我警告过它们无数次:我狠毒,千万别惹我!

宇宙浩渺,世事纷繁。最好的结果希望是万物安生,各得其所。

我想要离开蛋镇,到广阔、热闹的世界去,但放心不下这些瓶子。它们像是我的宠物。直到有一天,蛋镇诗社宣布解散,像是砸碎了一只装满了诗意的瓶子,天空中顿时弥漫着自由而浪漫的气息,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是不是应该将所有的瓶子都打碎了?

然而,一想到它们对我恶毒谩骂,我便收起了廉价的善心。

我宁愿不自由,也不给它们自由!

作者简介

朱山坡

朱山坡,作家,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蛋镇电影院》《风暴预警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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