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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犁,本名李玉生,辽宁人。诗人、评论家。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其中诗论集《烹诗》获第三届刘章诗歌奖和第十届辽宁文学奖文学评论奖,《中国诗人》和《深圳诗歌》执行主编。

代序: 坚守并践行本土诗学的精神和特质

——香港诗歌写作述评

作者/李犁

当我被很多诗歌尤其是那些炫技的作品弄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再读香港诗人的作品,仿佛一股清泉从山涧流来,伴着清风,脑中的阴霾散去,给人一种心透神明之感。这不是说香港的诗歌多么的神奇,而是他们这些诗歌不隔不绕更不装神弄鬼,就是我手写我心,直接明了,一读就懂,载情载道。又都是直接与生活碰撞时刮带出的实时感受,是真正的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这本来是诗歌写作的常识,现在却成为一种奢望,因为很多人写诗就像制造,没触景而装情,无感而瞎编。写诗成了比拼谁的造句更惊奇和诡异,情感和意义被迫退场了。

正是从这个角度来看香港诗人这些及时及情及物的作品,就有了对我们汉语本土诗学坚守和实践的价值,尤其在香港这个商业气息浓重的国际都市,这种抒情意味的汉语诗歌写作更为珍贵,并有诗化并为紧张的生活透析通风的作用。

也可能正是商业化压迫的个人空间极其逼仄,人们更愿意也更容易直接吐露心声,因为他们没有大量的时间和悠闲的心态去专研中西方的诗歌流派和技艺。他们写诗就是本能的倾诉,把内心堆积的风暴、雷霆、潮水和珍重的爱倾泻出来,而且他们也没想通过诗歌改变命运和得奖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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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写作完全是个人的主旨,抒发自己的情志,即使有对公共事件的发言,那也是对世界谈自己的看法,没有必须的规定和目的。这种完全是以我为主的无功利的写作,让香港的诗人们很少在炼金术上呕心沥血。

对他们来说,写诗就是用另一种方式说话,说心里话,说情感被感动被刺疼被唤醒的感觉和感慨,当然也有对高洁理想的憧憬,以及对不幸者的同情和对不公平的愤慨。而有话要说且真实真诚,就是最靠谱的技术,比如甄池安的《打工仔》,看似像日记,但每一句都是从心灵上刮血肉,最后这段:“一个月的薪水,二十四元,昨晚忘记塞进信封里/啊!应该捎回家了,妈妈还等着呢/妈妈请收,儿子想念你啦,一封由广州邮递到开平乡下的信件/里面夹着十元钱,和融化在信笺上的泪痕”。这是打工者的命运书,不用任何雕饰,非常有感染力。

还有用歌词的节律写诗的陈如琴,她的几首直接感叹情感的诗,不仅句句走心,而且直接让我们也跟着破口而出:“……月儿不归:白了发,无所谓/月儿未归,我也一直不回/孤独万年/今夜,又为了你买醉/谁先动心谁先犯了罪/风催我归去依然买醉/月儿不归我不回”。她用诗买醉,我们却被她的诗陶醉了。其中“谁先动心谁先犯了罪”,是经验,更是发现,说明情感疾驰时能急中生智,而且更能催逼出高超的技艺和灵慧。

再比如冼冰燕《与石头对话》:“与石头对话/说出你所有的柔软和坚硬/说出我与岁月对峙的所有过程/说吧!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如何一点点褪去棱角/说吧!在这具血肉的躯体内如何嵌入粒粒顽石……而我体内依旧携带着不规则六角形的痛/或许终生都将给予若有若无的折磨/只能逐渐学会与之共存,彼此拥有,互相寄居/说吧!你多么尖刻,而我这一生惟有隐忍”。诗中有深度的思,像从杂乱的石头中提取金子,但没有经过漫长苦思冥想的过程,而是因有了情感的冲击力,让其中的意义瞬间形成并被说破,而且很神妙,显示出诗人成熟的技术和超人的感悟能力和天分。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这种审美就是:澄澈,即清彻见底。不是肤浅,而是语与义零距离。且恢复了诗歌的诵读功能,随着字词在口唇间跳跃,诗意入心入味。切中了本土汉语诗学的核心,即王国维说的有境界的诗都是书写真感情真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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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本土诗学最本质的思想内核是情与义,历代汉语文学中也一直把有情有义的人和文学作品作为一种理想人格来弘扬和赞美。情与义弥漫在诗歌里,能让文本红润、丰盈、清洁、温暖。对于香港诗人来说,情与义就是他们作品的中爱,而且在每位诗人的作品中,爱都像一种热流扑面而来。当然他们诗歌中的爱不只是暴晒的光,有时也低沉、曲折,甚至一时被乌云遮蔽。这样的形态反而让他们诗中的爱有了多重审美,并更深沉和真实。

比如写乡愁的诗,有的欣喜欢畅,有的九曲回肠。诗人乔凈雪《四年后,再回故乡》有这样一段:“独自/徘徊在家门前/坝子上/贪婪地贪婪地/一步又一步/河畔,谁溜黑了我、发丝,谁吻乱了我、是谁?弄乱了我的仲夏”,激动兴奋中有点恍惚,是自己的感情被故乡的景物掀翻,但却感觉是有人在捣乱——爱中有点酸,但更多的是回到故乡的满足和甜。

这种感情在李筱蓉那里《记忆中的上海》延续,她回忆在上海的普通生活的细节:“那一声声“囡囡”,/甜蜜温柔,/如晚风轻拂枝头/岁月倏忽,百转千回,/故乡仍在心尖。”这幸福虽然甜蜜,但永远的失去了,所以甜里更多的是酸。

到了陈利平的“一叶一花,惹霾添尘/然,那「再见」两个字/根本/不舍得说”,转化成封口——用不说出再见的方式来保卫爱,表达不舍之情。类似的还有王广田,他知道爱不能变现了,就把“乡愁藏在记忆锦盒里/魂牵梦萦一生”。平静中乡愁被压成结石,永远地收藏在肝胆里。而刘祖荣将乡愁转化成对具体人的思念,在《悼念张诗剑老师》里,情感被锻造成不动声色又沉甸甸的剑,漫不经心中被感动被击中,这就是深沉的爱。

与之相比,爱香港的诗就明亮多了,因为香港就在眼前,乡愁隐蔽在热闹的生活中。而且几乎所有的香港本土诗人都写了香港,其中宝诗贝把香港的中秋月比喻成“香港的明眸”,那是皎洁的爱;而青之与香港互相映照:“朋友们/请多来探望我/我是/美丽的香港”,诗人与香港融于一体,这就是爱进骨髓了,是无我之爱;还有一种爱超越了地域和种族,比如章志文把《地球的眼泪》看成我们的眼泪,并希望“每颗心渴望被尊重被爱”,最美好最真实的爱就是:“父亲回家,母亲无泪/孩子笑颜如花”。这是大爱,是诗人给世界和平心灵相携提供的方案和实体物。

相同质量的还有大力熊、春华、方心雨、郑建军,他们或以古韵今用,或以歌词的节拍来为生活按上韵脚,用真诚和热忱净化人生,并把万物镀亮,读来确有和风送爽,草绿花红之感,这就是博爱,让世界温暖。所有这些表明,香港诗人们在用他们的诗为香港为大地和世界写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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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与义构成了本土诗歌的伦理,其中义是真情的升级,有舍己为人的意味。显现在诗歌中就是正义和真诚,坦荡和牺牲,比如恒虹在《逝者已逝》中,对大众对无名无缘无故死者的漠视发出怒吼:“逝者不知何亡/生命不及猪狗/有人偷笑/有人难得糊涂/奴性,令人类一夜变蠢”。愤怒出大诗,这是爱的极致。

我把这看成是香港诗歌的重型炮弹,是担道义的铁肩和侠义之作。证明恒虹有侠骨柔肠,前者让他对非人道不合理的事物揭竿而起,后者让他对卑微者投以关怀并予以拯救。同时说明诗歌有良知,技艺就显得微不足道,诗人用行动写诗并主动参与社会生活,诗歌就不再虚弱,而有用有效了。这也是本土诗学的精髓和特质。

但诗歌毕竟不是实际的武器,它的有用性就是用其中的情感和思想来启发、哺育和柔化人的心灵,古人称文以载道,西方哲学家叫“运思”。香港诗人们对真理和道的追索,以及思的运作方式,就是从状物和抒情中淬炼出能唤醒和提升人心智的真理和思想。

比如向云在一首诗最后说:“银河没有岁月/有我的单行诗/永存不朽无情的爱/时间不覆存在也”,无情的爱才能永存不朽——这是他独特的发现,又是对人类情感的总认识,很新奇,是顿悟,也是异思;陶陶用“伤口为伤口疗伤”来揭示青花瓷美丽背后的本质,并作为世间一切清音的韵律,是深悟,也是喻思;慧行晔《徘徊》通过诞生与死亡交替,但四周的风景不变,抽象出“你我充其一生想去驾驭的/竟是我们所不能驾驭”的普世之道,是恍悟,也是真思;融如的《无题》,通篇都是用哲思来透视一种命运和真相,高潮处是:“疼痛和欢愉/形成一轮满月/它正在竭尽全力/祭现天空的倒影”,是漂移的隐喻,是渐悟,也是反思;王伯泉《脱俗之美》:“红尘一个‘淡’字/让多少修行者怯步/比如黎明:不只是天亮了更是心亮了!”用可视之物来喻抽象之理,是互为喻体,是巧悟,也是透思;而秀实《甲辰春节》:“那人在小镇忙碌着,盖建大楼/购置三百多坪的别墅/然拥挤的文字有着孤单的命……/一个稻草人倒立于南方的水稻田上/无日也无雨,负手而行/捡拾搁浅的贝壳,遗忘了大海”。虽然没有格言警句,但几组意象传达出的心情和意境,显示出诗中有思:物质在挤压着精神,而人只有走进大自然,并与之相融,才能获得解放。这是流动的现代性的现状和走向。秀实会写诗,而且先诗后思,是大悟,也是诗思。

所有这些,说明写诗就是妙悟。用海格德尔的意思来解释就是诗把思带到了人的身边,而诗中的思一旦飞升,就犹如孤星照耀着大地和人类精神的隧道。我把这看作香港诗人写作的特征和意义,也是所有汉语诗人的必由之路。

由于出版要求,未及谈论更多的香港诗人,并非他们写得不好,实在是篇幅所限,但我肯定他们的审美在我列出的框架里。在这里说一声道歉,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