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刘醒龙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4年11月17日 第 08 版)
刘醒龙。
郭红松绘
江苏省盐城市丹顶鹤湿地生态旅游区内的鹤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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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古长江、古黄河入海口的野鹿荡湿地风光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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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顶鹤群往往有十几只,又都成双成对地行动,但只要看上几眼丹顶鹤的周身,就会发现一种孑然于世的桀骜。
离丹顶鹤群只有几公里的小屋四周十分沉静,一个人待上一会儿,情绪中就冒出几丝孤鹤的味道。午后时分,我一只脚刚迈进院子,天空就倾下一盆大雨。转身找出一把难得一用的雨伞,重新站到门口,撑开伞走下台阶,走到相邻的另一处院门前,雨就变得星星点点,随后完全停下来。一时间,被阵雨从地底下撵出来的青草芬芳,笼罩着人身上所有的感官。
来江苏盐城两天了,随随便便就能发现古黄河入海的痕迹。相反,哪怕经过万般努力,仍旧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能够确认,这一带也曾是古长江的入海口。历史和自然在万年时光里用一颗颗或圆或方的沙粒、一滴滴或淡或咸的水珠、一副副麋鹿的犄角、一片片丹顶鹤的羽毛,用繁花、用荒草、用螺蚌硬壳、用鱼虾骸骨,将曾经的莽莽江涛掩盖得干干净净。
陆地边缘,既是黄海的岸线,又是平原的水线,水在抵御泥沙的侵犯,水又在不遗余力地扬起浪涛,将沙土夯实在浪涛的碎片之下。数百明湖,上千清流,十万水泊,亿兆波纹,别出心裁地描画出巨大的潮间带。与陆地相比,这样的地带免不了露出水的柔软;在大海面前,这样的区域不禁显出岩土的坚强。有史为证,范公堤修建至今的千年间,苏北平原在泥沙沉积中不断生长,条子泥湿地正以每年150米左右的速度向东延伸。
这里虽看不见东海,却与东海相隔不远。晴空中的一抹蓝高悬在地平线上,将本应出现在同一地平线上的东海挡在身后。受海洋的影响,略带忧郁的薄云只在眨眼的工夫就将大好的晴天遮蔽为阴沉的模样。
看得见的是丹顶鹤。鹤在那里伫立,鹤在那里闲走,鹤在那里亮翅,鹤在那里试飞。近在咫尺的鹤影却像水中观月、雾里看花,许多疑惑堆积在面前,令人不敢相信尘世间竟还有此等超然妙品。
丹顶鹤为人世间的高洁德行做了最优雅的示范。几年前的7月,我在可可西里腹地与几只黑颈鹤不期而遇,就已被鹤影惊艳过一回:在冰雪、花丛、流水、冷泉间,有奔走在可可西里的一切猛兽,有翱翔在可可西里的一切飞禽,它们都抵不过黑颈鹤的桀骜。
到了盐城海边的古长江口,曾被一万年前可可西里冰雪之水滋润的野地,以丹顶鹤为标志象征,以丹顶鹤为湿地灵魂。
曾为丰腴的杨贵妃写出《长恨歌》的白居易,却最爱瘦削的鹤。他一生所写的诗词不少是写鹤的,这当中有趣且意味深长的,是以鹤的口吻与别的禽鸟唱和的“池鹤八绝句”。在《鹅赠鹤》中,鹅抱怨鹤被顺风送入青云,自己长得与鹤的模样差不多,却被逐向鸭群。而在《鹤答鹅》中,鹤回答道:右军殁后欲何依,只合随鸡逐鸭飞。未必牺牲及吾辈,大都我瘦胜君肥——爱鹅的王羲之死了,鹅只能与鸡鸭混迹在一起。鹤不会像鹅一样被宰杀,大概是因为鹤瘦鹅肥。对于迥然不同的乌鸦,白居易在《鹤答乌》中说,鹤喜爱栖身于云上,乌鸦却只爱攫取田里的腐肉,就像羽、角的不同声调,有天壤之别。对于鸢自认与鹤齐名,饥肠膔膔时都会啄食腥膻的自以为是,白居易在《鹤答鸢》中说,清浊高低各自有归,在鸾鹤同飞的彩云中是看不到鸢的。轮到鸡来抱怨自己每日警露之德、司晨之功不被重视时,白居易在《鹤答鸡》中回应道,鸡为求偶不惜在泥中打斗,鹤却能栖身松树之上整理羽毛。白居易让“介然不群”的鹤与尘俗之中的乌、鸢、鸡、鹅互相辩驳,实在太好太妙。
丹顶鹤身着黑白红三色,在海滨滩涂中低头觅食,却不见半点谄媚,昂立鸡群时亦不曾有半点轻浮。谦谦君子之风透着高贵,款款低调之形尽显优雅。没有刻意修饰打扮,素装淡颜,天然纯朴。
陆烟海雾,隐隐忽忽,苍苍茫茫。
远近相接的烟墩,用于点火报警;星星点点的潮墩,便于涨潮时赶海人逃难避险。朝霞中偶然有柳眼凝望桃腮,碧水中冷不防现出带笑春风。四面八方的芦苇圈起那些由鸬鹚噙来的密密柳林,见缝插针的荻花让那些有瓣有蕊的野牡丹变得更加羞红。
空蒙里,鱼群可以抬头问天。疏林中,双鹿不用提防天敌。
潮水涨落,土地得失,恍惚之间,长起了狗尾草,长起了狼尾草。在时空的间隙中,会不会长出像狗尾草和狼尾草一样茂密的“豹尾草”?游荡不止的黄海水线与苏北平原的岸线之间,这生生不息的旷野,这人迹罕至的旷野,这万物互恋的旷野,无论怎样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终是为了让命运如同丹顶鹤群一样,优雅地喝一口水,优雅地衔一口泥,优雅地生,优雅地死,优雅于泥沼,优雅于九天。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作品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