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伪精英”
文:余秋雨
文化界的实际地位尽管已经很低,但是社会上各种力量还是喜欢到处贴文化的标签,试图向文化寻找精神资源。于是,文化也就开始伪装。正因为明知身份很低,便更要摆足架子,生怕被人家看破真相而转为鄙视。由此,一系列伪饰行为就纷纷产生。
最明显的是,很多文人竭力把自己打扮成极为古典或极为西派的“精英”。层层伪饰,假装高深,虚设背景,甚是可笑。这样的文人,一般都被人暗暗称为“伪精英”、“伪高贵”、“伪上流”、“伪顶层”。
照理,文化精英是社会的重要财富,我们总是久久盼望而不可得,带有很大的悲剧感。为什么一说“伪精英”,悲剧感就变成了滑稽感呢?只因为他们在装扮。有时,一些不错的人也会犯这种毛病,一装扮,也跌落成了可笑的“伪精英”。
“伪精英”不仅糟践了精英,也糟践了文化。因为他们总是在文化问题上装扮。
这样的人,香港应该不太陌生。
有一次我参加一个香港的文化聚会,坐在我边上一位女士听说我是上海戏剧学院院长,就从莎士比亚开头,聊起了戏剧和电影。顺便她指了指一边说:“他们刚才在谈论香港明星,我一个也不知道。”
这让我有点吃惊,便笑着询问:“你没有听到过周润发?”
她表情木然地摇头。
“你没有听到过成龙?”
她又摇头。
“你没有听到过张曼玉?”
她还是摇头。
摇了三次头,她很抱歉地说:“我们英国人傲慢,连好莱坞也不看。”
我“哦”了一声,心想,她要告诉我的,就是她已加入了英国籍。但是,她这么一个地地道道的华人,满口是流畅和通俗的中国话,又那么自如地身处香港的交际场所,居然没有听说过几位最著名的香港明星,这实在是“伪”得过分了,也“伪”得滑稽了。
在这种人的心目中,精英,是对寻常文化的摆脱。
类似的事情,频频发生。
在上海的一次座谈会上,一个中年学者在发言时频频提到两个历史人物,一个叫“子先”,一个叫“西泰”,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在说谁。
会后一问,原来他是在说徐光启和利玛窦,只是他事先不知从哪里查到了他们的字号。
有一位与会者对他说:“你直接说徐光启、利玛窦,不是更好吗?”
他回答说:“对古人,哪能直呼其名!”
这还只是在说发言。事情到了文章中,特别是学术论文中,就变得更严重了。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在自己的文章中抄录了某刊物一篇电影评论中的一段话,那是评论张艺谋先生的镜头语言的。但是我敢肯定,除了作者自己,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包括张艺谋先生在内,也不可能懂。而且,我还敢于做第二个肯定,那就是,他自己也不懂。因为我作为《国际当代艺术辞典》的主编正巧熟悉他所动用的每一个西方后现代主义的概念,所以很清楚他对这些概念的胡乱连接、荒谬拼凑,已经使行文变得毫无意义。那么,他自己又怎么能懂这些毫无意义的句子呢?
不懂,包括别人不懂和自己不懂,是他写作这篇评论的全部目的。
让别人都不懂,这是利用了一种非常特别的群体心理。中国多数民众,口头上都崇尚文化,而实际水平却又不高,因此对于一切自己感到陌生、费解、懵懂的文化现象都会产生一种敬畏,并在敬畏中表现自己的某种虔诚。这种群体心理,被很多文化人抓住了,因此竭力让一切文字表达都生涩难解,并在生涩难解的迷雾中寻找读者佩服的目光。正是这种做法的升级版、极端版,造成了一批谁也读不懂的文字。
这些文字送到了某些刊物的编辑部,那些编辑当然也不可能懂,但大家都要表现“与众不同”的水准,便一路绿灯,通过发表。整个过程中,每一个环节的阅稿者,与前一个阅稿者和后一个审稿者之间,都在演京剧《三岔口》,即三个黑衣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过招,只知对方的存在却不知对方的长相和手法。那一篇篇谁也不懂的文字,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那么,那些作者为什么一定要闹到连自己也看不懂呢?这个问题我原来也百思不解,后来终于豁然开窍:原来他们在以自己做试验。只有自己完全不懂,才能证明别人完全不懂。只有把自己口袋里的钥匙也扔掉了,自己无法进入,别人更无法进入了。
当然,多数文人不会走到这一步,大部分自以为“精英”的人,只取其半,即以自己的“半懂不懂”,招引着一群人的“半懂不懂”。在彼此的云遮雾罩中,互相证明着小圈子的特殊。
这种现象,在文化界已经非常普遍。一个个小圈子不通声气,甚至互相鄙视,但连在一起却构成了一种差不多的厌人气氛。我这里说“厌人”,包括三方面:一是他们厌烦普通民众,二是普通民众厌烦他们,三是他们彼此厌烦。这几乎已经成为文化界的通行默契。在这种通行默契中,可怜的文化,还何来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