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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的蜡像。也有人说这个形象其实并非他本人,而是取自库斯科大教堂一幅古画中天使加百列的样貌。

1560年1月20日,20岁的戈麦斯·苏亚雷斯·菲格罗阿站在隘口上,最后回望了一眼位于谷地中央的库斯科城。此时,距离西班牙征服者处死末代萨帕·印卡(意为"独一无二的君主",是印卡帝国至高统治者的尊号。"印卡"也译"印加","印卡"更符合克丘亚语的发音)阿塔瓦尔帕、接管整个印卡帝国已经过去了27年。曾经被认为是"世界肚脐"的库斯科城正在失去往日骄阳般的神圣与权柄。巨石构建的印卡宫殿与神庙被摧毁,在旧有的地基与墙基上,一座座西班牙风格的府邸与教堂附体而生。这座被捏合、杂糅和重塑的城市恰如菲格罗阿的混血面容:高鼻深目,却有着古铜般的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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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人摧毁了太阳神庙所在的"黄金花园" ,在巨石地基和基础墙体上建起了圣多明我教堂。

目光从武器广场边上当时最高大的胜利教堂挪动一个街区,年轻的菲格罗阿一眼就找到了自己家。作为西班牙征服者、队长堂·塞巴斯蒂安·加西拉索·德拉维加与印卡公主钦普·奥克略的非婚生子,按照当时西班牙贵族的习惯,他被冠以父亲家族中不算显赫的一个姓氏。他的母亲钦普·奥克略是老印卡王瓦伊纳·卡帕克的孙女,受到过非常严格的礼仪教育,谈吐文雅、擅长女红。然而,作为被征服者,她没有任何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只能成为献给征服者的礼物。

小菲格罗阿在这里出生、长大,和其他西班牙征服者的混血私生子一起学习卡斯蒂利亚语和拉丁文,跟母亲和她的王族亲属则说克丘亚语。大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的弟弟贡萨洛·皮萨罗、最后一位被西班牙人操纵当上傀儡萨帕·印卡的保柳·印卡,都曾是家里的座上客。这使菲格罗阿成为很好的倾听者。无论是西班牙人吹嘘的赫赫武功和无情杀戮,还是印卡王室的遗老和旧臣们对帝国往昔混合着骄傲和涕泪的追忆,所有这些来自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相互针对和撕裂的言语都深深缠绕和沉淀在他的童年记忆中,甚至在半个世纪之后,依然能够跃然纸上、历久弥新。但听得越多,年幼的他就越迷惑:自己到底归属于哪边呢?豪迈、强横、作为胜利者的外来父系,还是可亲、可悯、沦为失败者的本土母系?两种全然不同、无从调和的血胤和文化身份,似乎在少年身上十字交叉,打了个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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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的故居建在印卡帝国通向西北部钦查苏尤的大道旁,是一座安达卢西亚风格的庭院。

遵照刚刚过世的父亲的遗嘱,菲格罗阿必须马上启程去西班牙求学。他的旅程几乎穿越了大半个被查理五世描述为"在我统治的土地上,太阳永远不会落下"的西班牙帝国。巅峰时期的帝国盛景一定给菲格罗阿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的自我认知天平难免开始向着父系倾斜,萌生在这壮阔的国家中建立一番功业的热望。他先来到埃斯特拉马杜拉拜访了父系亲族,随即向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写信陈情,希望国王能够顾念他父亲在征服新大陆过程中的功绩与劳苦,降恩赏赐。但他的诉求却被西印度事务院驳回了,理由是他父亲曾在瓦里纳战役中作为叛军与皇家军队对抗,并将自己的马让给了叛乱首领贡萨洛·皮萨罗,从而救了他一命,进而导致皇家军队的溃败。面对这一纸判词,菲格罗阿深受打击,他对父系文化身份的第一次归化尝试失败了。

但他依然没有放弃,决定像父亲一样投身行伍,用刀剑为自己劈出一条荣耀之路。在征兵册上,他签上了加西拉索·德拉维加这个父亲吝于赐予的姓名。在他的父系先祖中,曾有两位杰出人物也叫加西拉索·德拉维加。一位曾经是天主教双王派驻罗马教廷的大使,后来还参加了收复格拉纳达与直布罗陀的战役。而另一位则是"黄金世纪"的著名诗人。德拉维加家族素来有文学传统,曾经写下《为亡父而作的挽歌》的豪尔赫·曼里克也是他们的亲族。不过,此时的加西拉索·德拉维加选用这个名字,应该是向那位大使兼将领的先祖致敬。

军人加西拉索·德拉维加开始在纳瓦拉和意大利为国王和西班牙效力,成为第一个在欧洲作战的美洲人。1569年,他参加镇压阿尔布哈拉的摩里斯科人(被迫皈依基督教的穆斯林)起义,因功获得了与他父亲相同的队长职位,成为可以指挥三百名士兵的军官。或许是因为混血身份,此后他再没有获得任何晋升。

直到1590年,加西拉索·德拉维加才彻底离开军队,在科尔多瓦定居下来,并于同年翻译出版了莱昂·希伯来的意大利语诗集《爱的对话》。这一次,他在署名时加上了印卡帝国王室才能拥有的头衔"印卡"作为前缀。在此后的余生中,他都以库斯科人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Inca Garcilaso de la Vega)自居。他终于从母族与父族的文化身份抉择中解脱了。两种文化在他身上和解、交融,他坦然、平等地接纳了双方。菲格罗阿从太平洋到大西洋、跨越新旧大陆未能解开的身份迷茫,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用刀剑没能斩开的血脉死结,最终将由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用鹅毛笔来点破。

1605年,他出版了基于三位老兵口述的历史文学《印卡的佛罗里达》,讲述埃尔南·德·索托在佛罗里达进行殖民探险的经历。由于未曾亲历,口述者所提供的史料又很有限,他以骑士文学般的想象和戏剧化的情节来填补空白。这在后世引发了他到底是史学家还是小说家的争议。秘鲁心理学家马克斯·埃尔南德斯曾经用心理分析的方式来解释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在史实与想象之间的摇摆:"他试图通过回忆来填补人生的破裂,用沉默来掩盖创痛,将彼此不相容的元素组合在一起。他的记忆中包含着真实,如果有不真实的部分,那必是为了包裹痛苦。"也就是说,想象和虚构可能是他用来躲闪和遮盖真实存在的痛苦与撕裂的方式。无论如何,这种文学式叙述历史的方式成了他未来独特的写作风格,并在他最重要的作品中臻至大成。

1609年,在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70岁的时候,出版了让他能够跻身世界级文学家和史学家的著作《印卡王室述评》,共计9卷262章。此书讲述了印卡王的世系、印卡人的生活方式、信仰和印卡帝国的战争和社会组织方式,有极高的史学价值。作为印卡王室后裔,他在帝国刚刚覆灭尾韵犹存的时候,非常自然地获得了亲历者的口述资料。在写作期间,他也曾经抱怨过那时年少无知,没有认真听,只能通过与亲友的通信来构建、补全记忆。不过,和当时其他作者的历史记述相比,《印卡王室述评》要全面和详实得多。印卡人虽然在很多方面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却没有演进出文字系统,更无从记述历史。因此,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为我们挽留了一个逝去的文明的面容。相形之下,阿兹特克人和玛雅人就比较惨淡了,没有"自己人"打捞和书写即将消散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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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中悬挂的示意画,年幼的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正在听母系长辈讲故国旧事。

这是第一部由美洲人而非欧洲人讲述的美洲历史,是作者为了"履行对祖国和母亲亲属的义务"而进行的写作。他对印卡历史的叙述要比冰冷无言的古物来得更加温情、畅快,不过,也有过度美化印卡历史的倾向。比如,他将印卡人的军事扩张说成是为荒蛮地区带去文明和秩序。可实际上,与奇穆、纳斯卡、瓦里、蒂亚瓦纳科这些更加古老的文明相比,新兴的印卡帝国才更像是站在门口的野蛮人。但这些瑕疵完全被他煌煌而淋漓的文字所掩盖。这是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用西班牙语为安第斯古文明所作的挽歌,也是拉丁美洲文学的真正起点。他的语言洗练,干净、明澈得像是安第斯山脉的阳光。这种以口述、轶闻和虚构来讲述历史的方式,在史实之外又构建了一段可以投射文学想象的印卡历史,同时,也在后世的秘鲁文学中有所回响,比如,里卡尔多·帕尔玛的《秘鲁传说》,抑或巴尔加斯·略萨的《利图马在安第斯山》。

他在这部作品中注入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和社会理念,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可以寄托梦想、反思现实的乌托邦梦境。在他的描述中,印卡帝国充满了秩序与和谐,更像是一个"印卡社会主义帝国"。这也为秘鲁埋下了希望和独立的种子。据说,图帕克·阿玛鲁二世就是因为读了《印卡王室述评》,才点燃了身为印卡后裔的自豪感和对殖民者的愤恨,从而在西班牙人到来两个半世纪之后,依然以印卡王室的名义揭竿而起。在大起义被镇压之后,此书在西班牙美洲殖民地被封禁。虽然如此,《印卡王室述评》依然对拉丁美洲的土著知识分子产生了巨大影响,以至于在秘鲁实现独立之后,解放者圣马丁甚至考虑过恢复印卡君主制的可能性。

秘鲁革命政治家和哲学家马里亚特吉将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称作真正的"第一个秘鲁人"。因为他不仅是原住民与外来者的结合,也是第一个在智识上觉醒了混血意识的美洲人。他将父系和母系两种文化都视为自己的根基,让它们在自己身上自然混合交融。关于混血,他这样说:"人们把我们这种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所生的孩子称为梅斯蒂索人,意思是两个民族的混血。这个称呼是第一批在新大陆有了孩子的西班牙人强加给我们的。因为它是被父母加之于我们的,也因为它的含义,我会用混血人来大声称呼自己,并为此感到荣耀。" 在这个意义上,对于由印第安人、欧洲人、黑人、华人和日本人交融而成的现代秘鲁民族来说,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确实可以称得上"第一个秘鲁人"。通过《印卡王室述评》,他为被征服的文明张目,让被视为低下、荒蛮的文明获得了与征服者文明平视的机会,这才能真正实现文明间的交流和融合,从而缔造出全新的秘鲁文化和混血的拉美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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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斯科大教堂。在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的时代,这座文艺复兴风格的教堂还不存在。如今在它左翼的胜利教堂才是当时的主教堂。

1616年4月23日,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在西班牙科尔多瓦溘然长逝。此时,他已经完成讲述殖民征服和征服者内战的新书《秘鲁通史》,却未能亲眼目睹此书付梓。早在四年前,他就买下了科尔多瓦大教堂的赎魂礼拜堂作为自己的安葬地。下葬的时候,他的双腿保持十字交叉的姿势。只有曾经参加对异教徒作战的基督教战士才能享此殊荣。不过,当印卡人将高贵的逝者做成木乃伊永驻人间的时候,也会把双腿摆成类似的坐姿。作为美洲与欧洲最早的混血儿,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在两种文明的罅隙中分裂、踯躅的一生,似乎以这种殊途同归的方式达成了和解。更巧合的是,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也都在同一年的同一天去世。199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每年的4月23日为世界读书日。

1978年,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出访秘鲁,将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的部分骨灰带回了他的故国,安葬在武器广场旁库斯科大教堂的胜利教堂中。这里距离位于欢乐广场拐角他出生的故居不过一街之遥。在印卡时代,这两个广场是连在一起的,分别叫做瓦盖帕塔(Wagaypata)和库丝帕塔(Kusipata),一个意思是"涕泪之地",另一个是"欢喜之地"。据说,当年所有的王室成员都要在这里参加一个冥想仪式,并以痛哭流涕作为仪式的结束。当他们走到"欢喜之地"的时候,才能破涕为笑。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第一个秘鲁人"终于回到了故乡,可以像祖先一样在生死之间流泪与欢笑。

[蜂鸟的行囊]是田野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田野

文:田 野 图:田 野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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