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是一朵奇花。从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开始,一直到当代的村上春树、东野圭吾、宫部美雪等人,都保持着鲜活特质:重视语言的简洁与日本精神美的结合,共同幻化出意蕴深厚的艺术景观。迄今为止,日本已经有2位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分别是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但诸如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三岛由纪夫、夏目漱石等人,也在世界文坛上占有重要地位。在散文化的笔触中,深入日本传统美的精神内核,看似描写的是日本人的精神故乡,实则具有世界性意义。三岛由纪夫就是这样一位描绘日本传统美的世界作家。
《潮骚》是三岛的代表作。
1952年,对西方文化具有崇拜情节的三岛由纪夫开始他的欧美之旅。在西方文化的"发源地"希腊,三岛由纪夫精神上产生一种巨大转变:相比于内在的精神世界,人类还应该重视外在生命力的健康与活力,就像古希腊那些生命勃发的雕塑一样,外在形体的健美是内在精神美的体现!尤为主要的是,古希腊作家朗格斯的田园爱情小说《达芙妮丝和赫罗亚》,对三岛由纪夫产生深刻影响,他想塑造出日本的传奇爱情小说,《潮骚》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
三岛由纪夫大部分作品都是用散文笔法,这一点与川端康成相似,2人同是"新感觉派"的代表作家。《金阁寺》用的是第一人称,在娓娓道来的语气中,仿佛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在与你聊家常,你沉浸在作者的叙述中,慢慢进入"金阁寺"的世界。但三岛由纪夫与川端不同的是,他的作品具有较强的通俗性和故事性,是典雅与通俗的合体。川端的作品则显得更文雅一些。以《雪国》和《古都》为例,两部作品都没有什么故事情节,一位旅行中的人,遇见的几个舞女,看到远处的雪山,雪中的缫丝,列车玻璃上幻化出的舞女娇美的影像……这一切都是散文笔法,传达出一种"全新感觉",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进入那种唯美的意境,探寻日本美的过程中,能给人意味深长的思考,体会日本的传统、现在与未来之得失。三岛的作品也是这样,在看似平静的叙述中,冰山之下蕴藏的是一座火山,一旦喷涌令人应接不暇!
三岛由纪夫与川端康成"紧密相连",一方面固然2人有师承关系,另一方面也在于他们的精神有共通之处。他们的内心世界有2个难以弥合的矛盾。表面上叙述很冷静,冷酷无情,但在背后,却是火一样炽热的情感。美与丑的对立,成功与失败的共存,秃废与健康并行不悖。两种完全相反的观念交织,在心理上造成平衡与失衡,写作就是重新找到精神与美平衡的过程!
如果说《金阁寺》代表三岛文学颓废的一面,《潮骚》则代表三岛文学健康与活力的一面。
我们可以总结出三岛由纪夫文学的3个特质。
第一,提纯的美学境界:走向健康与活力
1952年的环游世界之旅,对开拓三岛由纪夫的视野提供了巨大契机。这一年也是他文学多产的一年,相继写出很多旅游散记。作为与古希腊同属于海洋文明的日本文明,三岛在希腊找到一种新的美学,那就是生命的健康与力量,古希腊雕塑就是这样一种力与美的结合体。这在某种程度上,与日本人的精神世界是一致的:日本人崇尚力量,膜拜力量,在力量中发现一种绝对美感!在此之前,三岛由纪夫已经发表了大量小说,其中长篇小说《夏子的冒险》已经接近尾声。这也是一部探讨美与丑困惑的作品,体现了三岛由纪夫一贯的风格:如何在颓废与健康之间找到平衡?古希腊的美令三岛由纪夫醍醐灌顶,他开始构思一部纯爱作品:《潮骚》。
《潮骚》的原型地是位于日本三重县的神岛。这是一处典型的日本渔乡,海女们常年出海打渔。与古希腊一样,神岛也是一处生命力健旺之地,人们在劳动中自然迸发出一种活力与美感。
神岛幻化成《潮骚》里的歌岛。
新治是歌岛一位土生土长的青年渔夫。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一个偶然机会,新治认识回到故乡的女孩初江。从此对她产生深刻印象。初江的父亲照大爷是个鳏夫,他想为初江找个上门女婿。这引起岛上年轻人的幻想。经过几次接触后,新治和初江相互都有了好感。这引来新治原先的"女友"千代子的不满,也引来岛上其他年轻人尤其是安夫的不满,处处散布新治和初江的谣言。这引起照大爷的不满,不让初江与新治见面。两位相爱的年轻人陷入苦恼。为了躲开流言蜚语,新治决定出海打渔,在大海上,渔船遭遇暴风,新治在面对危机时积极应对,使渔船转危为安。这让新治赢得好名声。当他回到歌岛时,迎接他的是初江甜美的拥抱。
《潮骚》没有写什么离奇曲折的故事,也没有荡气回肠的爱情纠葛。新治和初江的爱情可以说很平凡,但在平凡中自有一种深味。与他以前的作品相比,三岛由纪夫高度"提纯"这种爱情,小说里没有出现任何一个"亵渎"的字眼,男女主人公在对待爱情时,也没有任何私心杂念,他们作为生活在歌岛的原初居民,身体和生命力都处于返璞归真、自然而然的状态。就算在初江和新治在灯塔上遇到暴风雨,两人独处一室,也没有任何超越雷池的界限。在自然与生命的活力之间,三岛由纪夫找到这种最高的平衡,美是外在与内在美的合一,是高度纯化的美!照大爷、安夫和千代子等人,对新治和初江的爱情造成了阻碍、痛苦与悲哀,但更加映衬出两人爱情的纯洁!尤为主要的是,三岛由纪夫将这种纯爱,放置在歌岛这样的自然画境里:大海、礁石、夕阳、月夜,自然美与人情美相结合,共同构造出如诗如画的纯爱景观。
《潮骚》发表后,很快在日本文坛引起轰动。当年既获得新潮文学社第一届文学大奖。同名电影也很快上映。
第二,颓废的美学境界:走向失败与毁灭
《潮骚》是三岛文学里的异数。在他所有作品里表现出纯真的一面。许多读者认为《潮骚》具有难得的温情,是他小说里很通俗易懂的一部,原因就在于他描写的爱情是"提纯"的爱情,歌岛的人们虽然各有各的性格,但每个人都保持着健康淳朴的面貌,就算安夫这样的反面人物也有做人底线,并最终与新治和初江等人达成和解。《潮骚》整体上给人的感觉是纯正无邪的。
但是,三岛由纪夫的其他作品,则显示出与《潮骚》截然不同的面貌。《潮骚》之后三岛又投入《金阁寺》的写作。1956年,当《金阁寺》由新潮出版社出版时,很快在日本文坛引起轰动,次年既获得读卖文学大奖。《金阁寺》描写了天生结巴的主人公沟口,因为严重自卑,从小养成孤僻性格,他听父亲说;"世界上最为美丽的莫过于金阁寺。"因此从小就对金阁寺产生幻想。父亲去世后,沟口遵照父亲遗愿到金阁寺当了一名小和尚。那时候战争已经打响,沟口十分担心金阁寺毁于战争。但战争并没有毁灭金阁寺。沟口却越来越担心,以至于神经出了毛病。有一次沟口窥探到寺院主持一件丑事,内心的美与丑产生激烈碰撞,无法释怀,他于是在一个雨夜放火烧掉了金阁寺。当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时,沟口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金阁寺在毁灭中得到了永恒!与《潮骚》的纯真和温暖相比,这是一个残酷的故事!
与大部分日本人一样,三岛由纪夫有"日本人"精神上截然不同的矛盾:一方面是对力量、健康、美的极力崇拜,一方面又有对失败、颓废、绝望的盲目顺从。作为日本传统美学的继承和弘扬者,三岛和川端都具有这种鲜明的精神性格,因此表现在他们的文学上,这种特质更加鲜明。这一点在三岛所写的《天人五衰》、《春雪》中,美丑的激烈碰撞更甚!这更加衬托出《潮骚》的独特性,三岛由纪夫称《潮骚》真正做到了生命健康的活力之美。
第三,美与丑对立的消失:在毁灭中看到精神的永恒
在世界文学中,日本文学表现出独具风貌的一面。其两个主要特点是,第一,擅长以散文笔法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第二,在看似平淡无奇的叙事中,表达了日本人对自我精神世界的深刻追求。也即它具有人类精神性的普遍意义。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谷崎润一郎的《春雪》,川端康成的《雪国》,甚至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更甚至宫部美雪等通俗小说家的作品,无一不是揭示了这种人类存在深刻的精神性。相比于川端等人,三岛由纪夫的精神世界可能更加复杂,文学绝不仅仅是虚构的产物,而是对客观外界存在的一种艺术转化,三岛由纪夫对日本战后现状的幻灭,让他精神上产生严重的质疑与虚无,《潮骚》代表他健康阳光的一面,但他很清楚,战后的日本国民精神并不是这样的,毋宁说,他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真正代表日本人精神的是《金阁寺》,一个至真至美的古老建筑,最终的归宿是毁灭,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与其坐等这个最美的存在消失,不如现在就把他消失,这样,现实中的金阁寺没有了,但精神上金阁寺却树立起来,成为永恒的存在!三岛由纪夫就是通过这样的二律背反,统一起了短暂与永恒,美与丑的两种价值观!
结语
1954年10月,《潮骚》由东宝电影公司拍摄成电影,上映后获得普遍好评。新治与初江的爱情体现出一种朴素美,是日本古典美的现代体现:不仅需要有生命的外在健康活力之美,更需要内在的精神美,是达到内部与外部高统一的美。在三岛所有作品中,《潮骚》是思想最"纯正"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