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昕 香港三联书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前总编辑

本文字数虽多,但故事十分精彩!

商务君按:做了一辈子编辑,退休后专心写作的李昕,在多部作品中用细腻的笔触回顾了编辑工作中难忘的经历。如果说前作《一生一事》是写作者自己走过的路,那么,新近出版的《翻书忆往正思君:一个出版人和一个文化时代》则讲述了与作者往来密切的先生学人的故事和风采,人民文学出版社(简称“人文社”)原社长、党委书记、总编辑陈早春便是其中之一。

作者眼中的陈早春是一个倔强而沉静的书生,在学术上坚持真理、在出版上敢于担当、在管理上宽厚待人。从陈早春的故事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一位出版家的侧影,更能读到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

*本文节选自《翻书忆往正思君:一个出版人和一个文化时代》,文章创作于2021年,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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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早春先生

大年初一上午,手机电话铃响了,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是陈早春。我不禁一惊:陈早春先生已经去世3年了呀。我慌忙接起电话,原来是他的夫人孙佩华,说是给我拜年。真是不好意思,她年长我十五六岁,本该是我给她拜年的。

孙佩华在电话里与我长谈,说了很多当年我们在人文社的往事。她说,那时陈早春作为社长,最欣赏的年轻人有两位,我是其中之一,另一位是张福海(现任广东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可惜两人都调走了。她甚至说,陈社长去世以前,不顾患有严重的哮喘,仍要伏案写作一篇文章,谈一谈他当年是如何支持我们年轻人出版一些好书的。我听了非常感动。

古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秀才人情纸半张。细细想来,陈社长于我有恩有德,是绝不可以“淡如水”形容的;而我对他的“半张纸”人情,却一直没有兑现。这让我惶愧之极。

“如果不是选择了出版,他一定是著名作家或学者

1982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人文社工作,陈早春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人。

那时他不到50岁,身材高挑,面孔清瘦,戴一副近视眼镜,看起来斯文和善,是典型的书生模样。

我其实早闻其名,因为他与我是武汉大学(简称“武大”)校友,在校读书时就听到系里的老师不断提起他,把他当作武大优秀毕业生的样板。毕业前夕,中文系陆耀东先生特地把我叫到家里,递给我一封亲笔信,要我到社里交给陈早春,请他对我多加关照。

因为有这一层关系,陈早春从一开始就对我格外关心。那时他是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室副主任,在编辑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人的著作,很想把我留在身边,做一个小小的帮手。

第一次与他长谈,他问我准备去哪个编辑室。我说我希望搞中国当代文学,一手编书,一手研究。他便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当代文学是很难做起学问的,因为当代文学作品没有经过历史检验,很多作品不过是过眼烟云,你研究这些东西,将来你的研究成果会和这些作品一起被历史埋没,是留不下来的。他建议我从现代文学入手,建立自己的学术基础,将来若要拓展,向上可以触及古典文学领域,向下仍然可以延伸到当代文学,这样就会显得游刃有余。

今天回想,他说得极有道理。现今文坛上的多位著名学者,如陈平原、刘再复、杨义等,都是从现代文学研究起家而最终融合古今,打穿不同时代的文学界限。但我当时痴迷于当代文学理论,告诉他我不是想去编小说和诗歌,而是想去理论组当编辑。他想想说,那也好,在理论组也是可以做一点学问的。

从那时我就认识到,陈早春是一位学者型的编辑,他把做学问看得很重。

不久以后,我便听到同事关于他做学问的议论。有人说他有硬功夫,也有人说他倔强。

1981年,中央决定在北京召开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当时北京有三个鲁迅研究重镇,陈早春所在的人文社鲁迅著作编辑室是其中之一,但是因为没有提交会议论文,竟然未被分配到与会名额,对此大家愤愤不平,于是公推陈早春赶写一篇。由于编辑工作早有安排,领导不准假,他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写。为了给同事们争口气,他又犯了倔劲儿,竟然连续干了6个通宵,完成了一篇三万六千字的论文,题为《鲁迅思想及其内在发展——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初探》,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上。凭借此文,会议代表的名额争来了几个,他却在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晕倒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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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早春参加编辑的《鲁迅全集》

由此我了解到,陈早春的文化修养和学术功底是很深厚的。他是1964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师从著名文学史家刘绶松。这倒没什么值得夸耀,难得的是他从小为自己打下了文化根基。

1934年,他出生在湖南隆回县的一个贫农家庭,小时家穷,交不起学费,上学时断时续。虽然很少听课,但考起试来,他总是不离全校的前三名。他酷爱读书,少年时代就背诵许多古文,成为村里的小秀才。谁家后生结婚,姑娘出嫁,老人做寿,新屋上梁,都少不了请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去写副对联表达庆贺。甚至代人哭丧,他也可以用《诗经》的四言体写成祭文。小学毕业那年,为升入初中,在考场上写作文,他竟然用四六体的骈体文完成,惹得判卷老师犯难。上中学以后,语文老师给他提出的要求,竟然是“改掉写文言文的毛病”!

这种文化功底,直追老一代学者,在他的同龄人中,是令人刮目相看的。

我记得80年代中期,人文社一批老领导退休,班子更新,陈早春做了总编辑。讨论分工时,对于谁来分管古典文学编辑室,大家都面有难色。因为这个部门专业性太强,内有一批学养深厚的资深专家,给他们当领导不容易。过去这个部门,是聂绀弩、屠岸、舒芜这样的大学者主管的。这时陈早春主动请缨,说:我来管吧。的确,后来在审稿与编辑讨论书稿中的专业问题时,大家发现这个“半路出家”的领导其实很内行。

他的散文也写得很漂亮。90年代,我们创办《中华散文》杂志,向他约稿,他接连提供几篇,写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孙子,因为感情真挚,人物个性鲜明,篇篇皆受好评,社里员工争相传阅。后来编辑室要编选一本全国性的优秀散文选,有关编辑把其中一篇选入。有人质疑说,你们是不是拍马屁?但是我认为,内举不避亲,好文章不该被埋没。

老实说,我总觉得,以陈早春的才华和学术积累,如果不是选择了出版这一行,他一定是著名作家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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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早春的散文随笔集《蔓草缀珠》

“他是一匹‘倔驴子’

我猜想,如果有什么会让陈早春自卑,那一定是他的湖南地方口音。

他一辈子没有学好普通话。口音之浓重,连我这个后来给他做过近5年社长助理的人,也不能对他的话句句听懂。

社里开会,如果是他讲话,大家难免交头接耳,对讲话内容连猜带蒙。

或许与口音带来的沟通困难有关,他的性格趋于沉静内敛,平时话语不多,在人前表现欲不强。

但是毕竟有慧眼识人者。

1981年,纪念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举办时,陈早春宣读了那篇他熬夜6天写出的论文。因为听不懂他的口音,会场上秩序有些乱。但是,坐在前排的唐弢先生听得很认真,而且他听懂了。会后,他对时任人文社总编辑的韦君宜说,你们这个陈早春不简单,是个人才。

这句话,韦君宜记住了。

很快,陈早春担任了现代文学编辑室主任,两年后当上出版社副总编辑;1986年韦君宜退休时,他做了总编辑;1987年,他成为社长,兼任党委书记和总编辑,成为出版社“三驾马车”唯一的执掌者。他担任此职超过10年,是该社历史上任职最久的一把手。

其实他是一介书生,自青年时代就立志向学,根本无意当官。任命他担任总编辑之前,他曾经5次向国家出版局领导请辞,推荐资历比他老得多的李曙光出任此职。然而出版局领导偏偏看中了他倔强的性格,认为他有胆有识、敢作敢当是一大优点,执意要他出来为出版社承担责任。他便只能从命。

说到他的倔强个性,那恐怕也是书生气的另一种表现。这样的例子,我在人文社耳闻目睹不少。社里很多熟悉他性格的老同志,直接开玩笑说他是一匹湖南的“倔驴子”。当时的国家出版局领导敢于起用他,还真是有些胸襟和魄力。

他有时说话很冲、很直,实在难免冒犯领导。果然,他后来有过多次“抗上”。

1986年他刚当总编辑时,中国作协书记处常务书记鲍昌来电话,指责人文社几位老同志支持丁玲创办《中国》杂志是在搞宗派主义。陈早春二话不说就硬顶回去,他说人文社不是中国作协的下属单位,不搞圈子,不立山头,不拉帮结派。他告诫鲍昌不要指手画脚,两家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这件事,把当时的社长吓得不轻,赶快亲自到作协去作解释,赔小心,打圆场。但陈早春不以为意。

拿用人来说,在担任社长的时候,他至少两次改变了上级领导的决定。一次是某位从社里调离的领导,因为支持极左而丢掉了官职,部里准备安排他回人文社重操旧业,因陈社长和前任社长韦君宜一起抵制而最终无果。另一次是文化界某机构负责人在退休前夕,自己活动要到人文社任职,局里几乎要下批文,这时陈社长向熟悉情况的编辑们了解,得知此人在文坛上口碑非常不好,便找到局里,直言“人文社不是垃圾场!”从而严拒此人。

至于在编辑出版方面,他“抗上”的事情就更多了。

大家可能知道,《金瓶梅》的出版早先一直是严控的,哪怕是节本也如此。1988年,国家出版局将《金瓶梅》节本的出版权授予山东的一家出版社,而不准人文社的版本重印。陈早春为此到局里去和一位领导辩论一场,指出人文社的《金瓶梅》(词话本)较之山东的《金瓶梅》(张竹坡评点本)的若干优胜之处,使得局里最后只好同意人文社继续出版此书。

当社长就要敢担当,陈早春是不怕承担责任的。90年代,《当代》发表邓贤写淞沪会战的文章,因涉及对冯玉祥的负面评价,被冯的女儿告到某中央领导那里,领导作了批示,说是要严查。这时陈社长面不改色,在社里开座谈会,他把相关的编辑都找来,说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处理你们,只要你们帮助我想出一个可以对上面交代的理由就行了。这件事,当事人至今想起还非常感慨。

当然“抗上”也不可盲目,也要有理有利有节。

陈早春主政时期,人文社出版的长篇小说,最有影响力的当属《古船》和《白鹿原》两部。现在它们已经被当代文学研究界奉为经典之作,但是它们出版之初也都引起过争议。

张炜的《古船》刚在《当代》发表,报刊上就有人撰文批判,“据说还有更为严厉的,来自当时某些领导的口头而未见诸文字的批评”,总之是认为其政治倾向有问题。社里一时有些人心惶惶。

《当代》编辑室负责人何启治此时坚持要出版单行本,他拍胸脯说,“我写保证书,出问题我个人负责。”但谁都知道,出版社犯政治错误,上级只会拿社长是问,编辑室一级是担不了责任的。所以陈社长必须设法使风波平息。他一方面大胆默许此书正常出版,另一方面与延安出身的理论家、文艺观点一向被主流理论界推崇的学者陈涌先生取得联系。他与陈涌过去曾一起编辑《鲁迅全集》,两人感情甚好,他将《古船》送给陈涌,请其撰文发声。陈写了一文,客观评价了作者的积极探索,肯定作品的思想和艺术价值,遂使反对之声收敛。

长篇小说《白鹿原》也是在刚刚出版时,就遭遇波折。上级机关一位司长打电话给陈早春,说是某领导人要求立即停印停发,马上送样书到上级机关审查。

陈早春不服气,他认为这种事情不能由一个领导说了算。于是他立即筹办专家座谈会,请学者们提供专业意见。同时他把样书送给陈涌。陈涌表达了支持此书出版的看法(后来写出长文《关于陈忠实的创作》,发表在1998年第3期《文学评论》上),说这部作品“整体思想倾向的正确是应该肯定的”,“深刻地反映解放前中国的现实的真实,是主要的”。而专家和学者们普遍认为,这是几十年来十分难得的一部小说,是对当代文学创作的重要贡献。陈早春把这些意见反映上去以后,上级机关有所松动,但是仍然不准重印此书。而此时正值第二届“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开评,该如何对待《白鹿原》?

应多数评委的要求,陈早春毅然支持将《白鹿原》列为第一名。这次评奖,我是评委之一,可以算是见证人。我知道陈社长做此事是需要一些胆魄的。有领导直接对他说,你这是“顶风上”“对着干”。开颁奖会那天,因为得知《白鹿原》在获奖名单里,上级机关竟然没有一位领导出席,但陈早春并不理会,他会照开,奖照颁。

当然,这件事后来双方还是达成了谅解,《白鹿原》经过“适当修订”重新出版。在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评奖中,评委陈涌对此书的热情推荐获得评委会支持,最终使它获得这项全国最高奖励,而且名列榜首。

“书生型领导最头疼的是改革

作为出版社社长,陈早春可以算是书生型领导。

他的观念,其实还是计划经济下老派编辑出版家的思维,极为重视图书文化积累的意义,讲求出版物的社会效益和艺术质量,而不太重视出书赚钱。

但是时代变了。他主政人文社的时期,虽然出版社还没有转企改制,但是已经开始实行“事业单位企业管理”,经营上渐渐显露压力,社内呼唤改革的声音也越来越强。在这种情况下,他必然被改革潮流推着走。

80年代末,工厂企业到处都在改变用人机制,以优胜劣汰的办法实行新的人员组合。于是陈早春也在社内实行“优化组合”,成立了中文和外文两个综合编辑室,力主抓畅销书,为社里增加盈利创收。

就在这时,他起用我担任综合第一编辑室主任。

我在人文社可谓一路顺风,工作4年后担任了编辑室副主任,6年后就做了主任。其实我那时年轻气盛,有几分清高,几分狂妄,办事不谨慎,在人文社是个争议人物,提拔我时反对之声不小。但陈早春和当时我的主管领导李曙光总是考虑要用人所长,他们觉得我有事业心,能做事,还有一点经营头脑,所以力排众议对我加以提拔。

如果说,我这大半辈子做编辑还比较成功,很大程度上是陈早春等人文社领导给我创造了机会。那个时期,我的每一点成绩,都与他们的支持有关。

我过去写文章不止一次提到,1989年3月我在中国大陆首先出版了中国台湾李敖先生的《独白下的传统》,这是李敖第一次正式对大陆出版社授权。但是当时李敖并不认识我,他是通过自己的代理人陈中雄慕名来人文社接洽的。陈中雄与陈早春交谈后,得知陈早春是一位鲁迅专家,将情况向李敖汇报。李敖大喜,因为他自己也是鲁迅崇拜者。这样两岸版权合作的纽带由于鲁迅而连接。李敖将自己一大批作品带给陈早春,表示说:“我的作品,你可以随便挑选出版。”因为那时出版社还不能向中国台湾作家支付外汇,李敖甚至大气地表示:“我不计较报酬,稿费可以不出大陆,由你们代我处理。”

后来,陈早春把这些作品交给我安排,我出版了一个“李敖作品系列”共7本,引起一定社会反响。每一本都有不错的销量,《独白下的传统》总销量超过20万册。李敖很兴奋,此后他与我做了20多年的朋友,这缘分盖始于陈早春。

中国香港小说家梁凤仪,最初由新华社香港分社领导介绍给人文社,原本是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即在“97回归”之前,希望我们支持香港的爱国作家,同时也以文学作品帮助国人了解香港。陈早春将这个任务交给我,由我经手,于1992年出版了《醉红尘》等3种财经小说。新书出版后,的确得到空前的重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罕见地做了报道,而我们举办新书发布会时,国务院港澳办主任鲁平,中国作协副主席陈荒煤、冯牧、王蒙都前来出席并讲话,对作者表示祝贺。

但是,因为当时出版港台作品需要新闻出版署批准,在我们要继续推出后续作品时,一些人有不同意见,认为财经小说不能算纯文学,这些书不该由人文社来出。我们对此颇为无奈。这时又是陈早春亲自找到署领导交涉,讲明原委和利害,使这套书得以顺利出版,最后连小说带散文共出版了20来种,形成作品系列。

实事求是地说,这些书对于内地读者了解香港社会的现实人生,具有不可低估的认识价值,而且几乎每一本都是畅销书,也为出版社赢得了不少利润。当然,梁凤仪也因此而特别感念陈早春。20多年后,陈早春病重住院,适逢梁凤仪在北京参加“两会”,她特地抽时间赶往同仁医院探视,说了很多动情的话,称陈早春为“恩师”。

至于说到陈早春在人文社堪称大手笔的政绩,不能不提200种240卷的《世界文学名著文库》。担任社长以后,他访问过欧洲、美洲一些发达国家,发现各国都有世界文库一类的丛书,集中展示一个国家文学出版的系统性成果,而我国虽拥有几千年文明历史,却还没有这样一套书。他认为,人文社对此是责无旁贷的。

于是从1993年起,他开始策划出版这套旨在汇总世界文学作品精华、反映世界文学最高成就的大型文库。外国部分,包括荷马史诗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期的作品;中国部分,从《诗经》一直选收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这套书的规格之高、规模之大、权威性和代表性之强,堪比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全部备有装帧设计雅致大气的精装本,突出彰显了人文社数十年来在文学出版方面无可匹敌的成就,它被林庚先生称为“一项任重而道远的工作”,更被余冠英先生盛赞为“中国出版事业的‘三峡工程’”。

这套书给出版社带来的经济效益也可谓不俗。一直到今天,仍然可以多次整体重印。刚出版时,就引来了台湾光复书局的老板林春辉先生,他断然拍板,要购买其中100种的版权,在中国台湾出繁体字版。

那时因为人文社还没有外汇账户,林先生要支付第一批定金,共8.5万美元,无法汇入。我记得,他是带着两个助手,拿着手提箱来给人文社送钱的。那天林老板到达,惊得陈早春一时手足无措,赶快打电话,叫我这个社长助理和财务处处长一起,到他办公室数钱。我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满满一手提箱美元。要知道,这8.5万美金,大约相当于人民币70万元(当时美元兑人民币约为1:8.7),而人文社那个时期每年的利润总数也不过才100多万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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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学名著文库》部分图书

当然话说回来,书生治理出版社,最头疼的还是改革。陈早春这位书生出版家,办事讲究中规中矩,严守传统。对于出版管理的商业化,他是多少有些顾忌的。90年代以后,不少兄弟出版社实行了编辑部绩效考核制度,人文社却迟迟没有走出这一步。编辑们创造了效益,不能得到应有的回报,难免议论纷纷,发些牢骚。但是念及人文社是大社老社,陈早春生怕改革荒腔走板,若不慎失手,难以收拾局面,所以他总是按兵不动,在等待中观望,强调稳定为主。

他的性格沉静,明知别人对他“不思改革”有意见,他也不愠不火。作为他的助理,我曾不止一次向他反映群众呼声,他也不过多解释,每每以“社内情况复杂,你不了解”回应我。

不久,他终于走出了一步大棋,就是给人文社自建印刷厂。

起因是北京新华印刷厂要上马电脑印刷,为此淘汰了一大批铅印机器设备,这批机器只能按废铁价格处理。陈早春觉得机会来了,投资10万元,把全部废旧机器购买下来,在大兴找到一家村办企业,与其合资办起了印刷厂。此事曾受到社里一些人质疑,说人文社的印刷厂为什么不迎头赶上时代,从电脑印刷起步,反而要使用落伍的设备建厂?有人直接评论说,“这不是与改革背道而驰吗?”

这件事我也曾经同他探讨过。他告诉我,人文社的重印书太多,光是《世界文学名著文库》240本书就全部都有现成的纸型,且不说其他若干丛书和单行本为数更多,这些书年年可以印制,纸型可以反复使用,比起重新用电脑排版印刷,可以节省不少费用。他对我说,“赚钱不易,省钱就是赚钱呀!”我无言以对,不能否认他有理。现在看来,这家印刷厂的确为出版社做了大约10年的贡献。每年印制几百本书,要讲省钱,倒真是省了一大笔开支。

不过,陈早春毕竟还是具有前瞻性眼光的。1994年,就在他将《世界文学名著文库》繁体字版权转让给台湾光复书局的同时,他和林春辉先生商定,双方投资建立光文印刷服务有限公司,开展电脑激光照排业务。这对人文社出版印刷技术革新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进步。在当时整个中国内地出版界,也应算是领先的。这家排版厂至今犹存,对人文社后来的发展贡献不小。他们不仅为人文社制作图书,而且提供对外服务。

我记得,1996年以后我到香港三联书店工作,因为当地出版界排校力量不足,还曾经与这家公司合作。他们为香港三联连排带校直至生成可供电脑印刷的胶片,总共制作超过200种图书,而香港三联向他们支付的港币,也算是外汇呢。

“他的性格中有一种难得的宽厚和雅量

不能不说,陈早春社长对我有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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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陈早春(左)和作者在一起

他多次对我讲过,“我是把你当作接班人培养的。你不能只做编辑,必须得到全方位的锻炼。”所以,我虽然主要工作在编辑部,但每当他有棘手问题需要找人解决时,总会想到我,经常把我抽调出来。这时他就会对我说,你是我的救火队、消防员。

记得1991年底,社里群众对发行部管理混乱意见很大,他让我带领一个调查组,到发行部蹲点3个月,先摸清情况,再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将问题处理完毕后,他提升我为社长助理。

1993年,人文社出版的6种梁凤仪财经小说被外地一家出版社非法授权给书商盗印,陈社长委托我去和这家出版社交涉,获得赔偿30多万元。他从这笔钱中拿出1万元作为我的奖金。那时我一个月工资只有1千元,在当时的人文社,这笔钱是有史以来发放的最大数额单项奖金。

当然,陈社长对我有这么多关照,我对他交代的工作,也总是尽心竭力完成,让他满意。

但是,也有两次我辜负了他的期望。而他以一向沉静的性格对待,并未怪罪我。

也是在1994年,人文社有一位主管发行的副社长退休。陈早春对我说,他要向新闻出版署推荐我接任。我因为迷恋编辑工作,觉得去管发行就脱离了编辑业务,于是婉拒。这时他苦口婆心地说服我,告诉我将来如果要在人文社接班,没有发行工作经验也是不方便的。而且做发行副社长,照样可以兼管一个编辑室,不算脱离编辑岗位。但我是一根筋,死活不同意离开编辑部,这使他深感失望,但还是尊重我的选择。

1996年,香港联合出版集团决定借调我赴港工作。陈早春找我谈话,希望我留下不走。他告诉我香港是个弹丸之地,做不成什么大事,没什么前途。但是我决心尝试一下新领域的新岗位,他也无奈。

不久香港方面来人考察我,约定某天要先与社长谈话,然后再与我见面。那天一早,陈早春到我办公室来,坐在沙发上问,你究竟可不可以不去?如果你同意不去,我就对他们说你坏话,让他们放弃借调你的念头;如果你真的想去,我就说你好话,帮你促成这件事。我听了非常感动,觉得他简直是把我当知心朋友。然而他也是书生气十足了。事已至此,我怎么还能改变主意?

于是,1996年底,我调离了人文社,再也没有回去。

如今回忆这些事,我浮想联翩,觉得自己对陈早春社长真是有所辜负,甚至不止如此,我对他还颇多冒犯呢。

印象比较深刻的至少有两次,我的失礼行为被他默默包容。

一次是我担任社长助理期间,陈社长想出版《金庸作品集》,要致函金庸约稿。他请我代笔写信。当时人文社有规定,凡是向港台海外作者写信,需要经过主管外事的副总编辑审定。我把写好三四页纸的信交给那位副总编辑,没想到被他用红色圆珠笔像改小学生作文那样改成了大花脸。我对此人的水平本来就不认同,对陈社长提拔他担任副总编辑不服气,现在他对我竟然如此不尊重,令我异常恼怒。我闯进社长办公室,“啪”地一下将这封信猛摔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对陈早春说,“看你提拔的人,干这样的好事!”一股脑儿把火气往他身上撒。他当时正忙着看稿,抬眼见我气哼哼的样子,一句话没说,只是平静地拿起信,一页一页细看。看完对我说,“我比对过了,他修改的确实不比你的原信高明。你不必理会他的修改,按你的原稿打印,我签字盖章。”见此情景,我顿时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对他说谢谢。

另一次是开社务会,我作为社长助理参加。会上讨论了一些人事问题。有人反映我所在的编辑室一位年轻编辑不遵守劳动纪律,心思不在工作上,还常说一些影响社内团结的怪话。陈社长批评我管理不严,并说对这样的编辑要处分,杀一儆百。我听了不以为然,觉得事情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于是和陈社长争吵起来。我指责说,这样“不教而诛”,是滥用权力,说着说着便激动了,竟然当众拍了桌子,拂袖而去,弄得一屋子社领导面面相觑。然而,陈早春不但并未动怒,之后对我也未加深责,他只是找我谈心,告诉我要加强思想修养,克制感情冲动,磨炼自己的性格。

旧事重提,我感到陈社长的性格中有一种难得的宽厚和雅量,其涵养令我钦敬。

我想起2015年的一天,陈社长打电话来和我聊天,我们共忆往昔。他感慨地说:“对于你,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没有用错人。”又说,“你记不记得,当时你不止一次地顶撞过我,可我还是支持你。”

我听了非常内疚和自责,对他解释说,我那时不懂得设身处地考虑问题,这就像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一样,自己不做社领导,是感觉不到当出版社社长的工作压力和难处的。我说,“你当初总是批评我‘少不更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不以为然,但是后来,我当了出版社领导以后,也常以这两句话对我单位里的中层干部讲呀。”他听了哈哈大笑。

我察觉到,自己离开人文社以后,性格有了很大的变化,不再那么莽撞了,也减少了偏激,而多了些冷静、内敛、宽厚和包容。这是否和陈早春当年对我的言传身教有关?我认为一定是。

2021年2月18日

本文摘自《翻书忆往正思君:一个出版人和一个文化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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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昕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青豆书坊 出品

出版时间:2024年10月

知名出版人、三联书店前总编辑李昕,从事出版40余年,策划出版了一系列对社会产生重要影响的图书,与诸多文化界重磅人物有过深入直接的沟通。

在这本随笔集中,他用温和细腻的笔触,讲述了与近30位学者、作家和出版人的往来故事,生动重现了先生学者的为人、气度和风骨,描绘了一个时代的文化气象。

书中的一手资料和100余幅照片,既能使读者从独特的角度了解一代先生学人的为人为学,也为当代文化史留下了一份鲜活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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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6日,相约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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