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茆帆山水画公开课》,于俯仰笑谈之间,映出艺术内部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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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之间,有什么?山水之外,还有什么?

关于中国传统书画的论著很多,多为研究者所著,出自书画家之手的却不多。诗书画印皆擅的茆帆,将自己数十年的创作体悟埋进学识里,写成“大家小书”《茆帆山水画公开课》,于俯仰笑谈之间,映出艺术内部的景观,带领读者进入中国传统艺术的隐曲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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茆帆,本名栾国藩,1949年生于上海。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家高级美术师。

中国传统艺术、传统文化,就其实质而言,都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生活日常,而生活日常就该是轻松、亲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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茆帆山水画作品。

上书房:您幼承庭训,数十年习诗书画印,这本结合您一辈子创作经验、探究中国传统艺术曲径通幽之处的《茆帆山水画公开课》,对书画的思考非常深入,但无论是书画研习者还是普通读者,读它都不隔膜,反有一种轻松、亲切之感。

茆帆:那是因为包括诗书画印在内的中国传统艺术、传统文化,就其实质而言,都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生活日常,而生活日常就该是轻松、亲切的。

上书房:既然是生活日常,那艺术与人也便有了气息的关联。

茆帆:那是一定的。

要想理解中国传统艺术、传统文化,就要深入研究古人曾经有过的生活状态。比如,古人所谓“书者,如也”“书者,散也”,意即书法是一种表现人之面貌的“表象”,什么人写什么字,书法如其志、如其学、如其才。写好书法,先要抒放情性,摒除一切杂念。

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精神,如果能基于这个精神本源来理解中国传统书画,即便是不懂创作技法的人,也能获得较为深刻的见解。

上书房:这样外行也能“悟道”。

茆帆:是的。此外,我总认为,艺术创作与艺术欣赏有一个共通的法则,那就是提高眼界。“眼高手低”在此非但不是贬义,反是获取进步的先导条件之一。不能想象,中国书画创作有“眼”不高而“手”高的,“眼”之不存“手”将焉附?欣赏也是一样,没有见过“好东西”,如何判断作品的优劣?

「地位」

画好写意山水的技法至关重要,但是,具备了技法不一定就能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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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哲思的书画小品。

上书房:您在书中写道,写意山水画“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又处于毫无地位的地位”,此话怎讲?

茆帆:这要从山水画的源流说起。

远古时代,人完全地生活于大自然之中,久而久之,也就自然而然地想要记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场景。绘画因此萌芽。古人从描绘动物、植物、日月星辰,到摹状人们捕猎、耕作等行为,慢慢地,画面上开始出现背景。这些背景就是中国山水画的雏形。从这本源来说,岂不是“毫无地位”?

人物画发展到东晋时期,出现了顾恺之那样的大画家。顾恺之不但能画人物,也能画山水,我们现在读到的《画云台山记》就是他的山水画构图设计的文字记录。有理由相信,山水画作为独立画种的发端,应该就是在东晋时期。可惜的是,顾恺之的山水画没能像他的人物画一样被保存下来,这或也正是山水画“毫无地位”的一种佐证?总之,我们现在能见到的存世最早的山水画,是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

但是,写意山水画自诞生以来,又已然形成了一整套体系,内容相当丰富。画好写意山水的技法至关重要,但是,具备了技法不一定就能画好,从这个意义上说,写意山水画又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写意」

写意山水的灵魂是“意境”,要在画中追求诗的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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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茆帆山水画公开课》在八月上海书展上首发。

上书房:如何理解写意山水画的“写意”二字?

茆帆:在这本书里,我总结了写意山水画的一些特征。

第一,写意山水画的用笔、用墨要求传达作者的情绪、意趣,以“意”为上;第二,写意山水画技法的整体意识很强,用笔、用墨、用水、用色力求达到高度的统一,所谓“有笔有墨”“墨不碍色,色不碍墨”等;第三,写意山水画的技法通用性极强,在运笔中有用墨,在用墨中有运笔,可将创作者引入一片“自由天地”。

最重要的是,写意山水的灵魂是“意境”,明代徐渭的花鸟画、清初石涛的山水画等,都是有灵魂的作品。宋代韩拙所说的“用笔有简易而意全者,有巧密而精细者”,前者指的就是“写意”。

写意画又分“大写意”和“小写意”。“大写意”的用笔、用墨相对比较狂放,如近代的吴昌硕、齐白石;“小写意”则比较规矩,如晚清任伯年的大多数作品。

上书房:能不能说理解了中国画的“意境”,也就理解了中国传统文化?

茆帆:至少是很接近了。中国画诞生于中国特有的文化氛围之中,它和中国其他艺术一样,始终围绕着一个“意”字展开,诸如意趣、意态、意念、意境等。中国画所“写”的就是物象的“意”。所以,表现在画中的主要是物象之“意”而不是外表(形状或形体)。正因为中国画强调“写意”,才能在千百年的发展历史中形成独特的风貌,从而立足于世界文化之林。舍弃了写意,即便把物象描绘到纤毫毕现,还不如拍照更写实。

南朝的谢赫非常重视“意”,将它看作绘画创作的主题思想;北宋苏轼提倡“诗情画意”,为的是要在画中追求诗的意趣;北宋郭熙对山水画的具体要求则是“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等,以拟人的手法形象地描述山在四季变化中的神情,他认为如果一幅山水画中体现出这种神情,便会产生类似的“意境”;清初笪重光更重视描绘对象的真实性,他说的“实景清而空景现”“真境逼而神境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等直接提出了“景”和“境”的关系。凡此种种,用现代的语汇来总括,就是所谓“意境”的体现。

「乐此」

于是乎,数十番寒往暑来荏苒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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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画是主角;有时,字是主角。

上书房:您在一首自叙歌中说道:“少小耽诗书,初心慕先儒。榻椅陈名迹,画屏识古图。”是什么点燃了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趣?

茆帆:民国时期我父亲到上海开厂搞经营,他闲暇时喜欢舞文弄墨。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去福州路上的文物商店和古玩字画店铺,他喜欢买古玩和字画,但买回来不会向我们展示,而是收在两个白木箱里。

不过,我从十三四岁开始,获得了临摹家中旧藏册页、卷轴的权利。后来,我又到旧书店买了一套《芥子园画谱》回来。这些都对我有启蒙作用。

我那时兴趣广泛,兰竹、山水、人物,拿到什么临摹什么,虽然食而不知其味,却也乐此不疲。随着年岁渐长,兴趣逐渐集中到写意山水这一门类上。大约十年后,在一些书画前辈那里听到“以书入画”“画画一定要了解书法”的教导,特别是读到潘天寿先生说的“画家不必‘三绝’而须‘四全’”的名言,才把主要精力转移到书法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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茆帆篆刻作品。

我习书法,附带读古文、作旧诗、刻印章,又有了十余年刻苦的积累,再重新探究历代山水画的旨趣,自然就不同往昔了,对于书法之于中国绘画的重要性,也有了更深的体悟,手中的笔也慢慢地自在起来。于是乎,数十番寒往暑来荏苒至今(笑)。

「得法」

遵循内心,相信自己在这么多年的创作实践中感悟到的东西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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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易中天谈诗论画。

上书房:书中有一个篇章叫“书画百题”,以短小精悍的篇幅为读者解释中国传统书画的一些专用术语和词汇,这项工作很有意思。

茆帆:但做起来比想象中难。

有些术语,如“入帖”“出帖”“白描”等,百把字就可以讲清楚;而有些术语,如“气韵”“笔意”“意境”等,纵然写数万字也未必能讲透。还有,古人对一些概念的诠释可谓云山雾罩,似是而未必是。因此,我在写这些文字时,常常处于与自己、与前人“血战”的状态之中。

上书房:“天人交战”的结果是什么?

茆帆:结果是让我对传统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但与此同时,我也遵循内心,相信自己在这么多年的创作实践中感悟到的东西是对的。

比如,谈到“墨分五彩”,就是现在年轻人喜欢说的“五彩斑斓的黑”,用墨之所以能够分出焦、浓、淡、湿、枯,关键在于用水。水墨画尤其注重用水,用水得法,才能显出层次和墨韵。倘若用水较多并且得法,通过宣纸的渗透、晕化,就会产生一种水淋淋的效果,这就是“水墨淋漓”。一般称得上“水墨淋漓”的作品大多有个特点,就是运笔往往极有气势,一气呵成,能充分表达作者作画时的感情。这种看上去像是偶尔获得的效果,是难以复制的,有时甚至画家自己想再临摹一遍也达不到相同的效果。

又如,谈“行气”这个术语时,我举了王献之行书帖《鸭头丸帖》的例子,这张便札看似随手写出,但字的大小参差、字与字之间的或疏或密,行与行的间隔距离看起来都很和谐。我们可以去网上找一张《鸭头丸帖》的图片,打印下来,试用一张透明纸蒙在上面摹写,只要将其中一两个字改写得大一些或小一些,或者将行距改得宽一些或窄一些,看看是不是还能如原帖般和谐、精彩?试验几遍,对于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的“行气”,就能豁然明了了。

上书房:您近年来经常按照“美学小品”的方式写一些画论,甚至创作一些“美学小品”,配以富有哲思的短文,比如您的“茆公画话”系列,常常让人或莞尔一笑,或若有所思。对于书画,您似乎进入了一种“游”的状态。

茆帆:回顾自己耗费在书画里的数个“十余年”,很感慨。其中至为深切者有二:一是中国书画之精深足以耗尽人的毕生,而成就的高低一靠学养、二看天分;二是学习方法至为重要,谁能少走弯路,拍马直奔堂奥,谁才能赢得生命的充裕去作高深的研究,去创立自己的体系。

正如古人书法论著中所说,“凡书通即变”,学习要得“法”,但得“法”不是最终目的,得了“法”还要能“变”,要变成自己的面貌。如果死守“定法”,纵然有入木三分的功力,最终不过是书法的奴隶。这是很可悲的。

「静气」

我的内心始终是比较安静的。“静得下来”也许是因为我喜欢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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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书画工作室设在龙华古寺内。

上书房:您将书画工作室设在龙华古寺里,这很独特,其中有何机缘?

茆帆:我一直对佛学比较感兴趣,我不把它看成一种信仰,而是看成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佛学的传播对传统艺术产生了深刻影响,敦煌莫高窟有无数以佛经为主题的壁画,清初四画僧是艺术家中的典范。多年前龙华古寺成立华林书画院、华林博物院等,我即是从那时开始参与华林书画院和华林博物院的文化事业的。

上书房:这间画室萦绕着一种静气,您身上也有,这样的淡定从容如何修炼?

茆帆:龙华古寺熙熙攘攘,画室日常工作也很忙碌,但我的内心始终是比较安静的。“静得下来”也许是因为我喜欢思考。

我认为自己是一名创作者,算不上研究者,只不过我时常会思考一些与创作相关的问题。我常常想,以前书画界的一些前辈,普遍同时擅长诗书画印,但现在这样的全能者很少。当然,这与随着社会发展,社会分工日益精细有关,但精细到写书法的就一门心思写书法,画画的就画画,篆刻的就篆刻,写诗的就写诗,这样是缺少贯通的。其实,诗书画印是“心心相印”的,如果一个诗人有诗情、有诗心,那写字对他而言不应该有障碍,反之,书法家也应该会画两笔,画家则应有能力创作自己的诗句并题写在画上。

再扯开一些说。我有一个观点:看一张画的好坏,如果看不懂画,也可以看画上的题字,真正通画理的画家,对书法一定是通的;同样,篆刻家可能不会写书法吗?不可能的,至少他的篆书是要过关的。篆刻有三个关键,一是章法,二是字法,三是刀法。章法要符合传统的审美情趣,要符合一般人的审美;字法就是篆字不能写错;相对而言,刀法是最简单的。

上书房:思考的结果会在作品中有所体现吗?比如,我们刚才提到的您在网络上颇为走红的“茆公画话”系列作品。

茆帆:当然。近几年我的几百张“画话”,是在我的年轻朋友们和学生们的鼓励下创作的。这些“小画”技法上很简单,画的都是生活中的零碎事物,配的文字也是随感式的碎言碎语。作品虽“小”,但我还是恪守两点——好话不一定写,但一定要写真话;不管创作形式怎么变,决不丢弃传统国画的写意手法。

「问路」

中国传统艺术不单是练出来的,更是熏出来的,不需要刻意地、主观地“创”,需要的只是理念上和技法上的“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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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海派名家地铁行”系列活动,为城市增添艺术气息。

上书房:您如何看待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愿意亲近传统艺术?

茆帆:这是时代之幸事。

我很赞同蔡元培先生提出的“美育是最重要、最基础的人生观教育”这个理念。这不仅是审美的需要,更关乎社会的根本大事——美与不美,是客观存在的,一个人怎么可以美丑不分?美丑不分就是好坏不分,如果这样,那我们的社会准则在哪里?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齐白石、唐云等艺术家就用他们的艺术作品讽刺美丑不分的现象,如果一个人不会用自己的眼睛辨别作品的美丑、好坏,只会拾人牙慧、人云亦云,就会被形容为“耳食”“鼻观”。这种比喻很是生动。

上书房:说到年轻人亲近传统艺术,说到社会审美,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大问题”——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之路在哪里?

茆帆: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古人曾经有过的生活状态,我们先要深入研究——不了解历史就没有根基,思想就犹如无根之木。在此基础上融入新的思考和新的风尚,才能有创造性、创新性。石涛所说的“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我始终认为,中国画的笔墨线条可以连通古今中外,它可以是最古老的,也可以是最现代的。中国传统艺术不单是练出来的,更是熏出来的,不需要刻意地、主观地“创”,需要的只是理念上和技法上的“新”,在传承的基础上就会产生水到渠成的新面目,作品在传统文化的学习中汇入新流,在取舍、道德和审美的基础上不断继承和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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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茆帆山水画公开课》,茆帆著,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