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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予,一名宰我,大家都知道,他是孔子的弟子,以"能言"著称。

宰予之"言"之"能",应该体现在多方面的,但从《论语》所记的内容上看,主要是对孔子的叛逆、质疑。在共同生活与学习的日子里,师生之间冲突很大,有时称得上是地动山摇!

有趣的是,在成就孔子是至圣先师方面,孔子最喜欢的学生颜回,似乎不能起到证明作用,反而是宰予的叛逆与质疑,让孔子有了气极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机会,从而使孔子更真实更可爱更见思想深度,恰恰证明了孔子作为教育家的伟大。让孔子面孔鲜亮起来的,绝对少不了宰予独特思想的那一抹闪亮的光芒。

宰予有言之先(依《论语》记写先后),便给孔子一个特别的身体造型——昼寢。其他孔门学生没有一个敢这么做的。孔子忍不住,破口大骂:"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后来这个怒斥便成为"国骂"之中的"师骂"了。孔子何以如此?原来宰予之"行"挑战了大先生所极力倡导的"学而不厌""学如不及""十有五而志于学"等不懈进取的人生态度。孔子不仅率性而骂,而且还上升到人格高度来自警,说"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宰予最厉害的是以下所"言",辞锋闪着寒光。

一是问"仁",《论语·雍也第六》: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杨伯峻《论语译注》第63页,中华书局1980年12月第2版)

我们知道,"仁"是孔子思想体系中的指导思想,一切都由"仁"出发。孔子不轻许人以"仁",说起来是"爱 人",但太复杂也太难得了,尤其是在世道人心衰败之时,太重要太神圣了。因此学生们都喜欢问,以往,孔子微笑着,一一作答,从容不迫。然而,今天,宰予这样的问,别出心裁,另有机杼,设计了一个"情境",相当出格,使孔子陷入窘局,似乎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回答。

黄怀信主撰的《论语汇校集释》罗列了很多名家注释,意见不一,读久了,更显自己愚顽,真是治丝益棼。后来把杨伯峻的注译本和辜鸿铭的《论语》英译本对照起来看,才稍微明白一些。我理解的难关是"欺"与"罔"。辜译"欺"为impose upon(欺骗),译"罔"为make a fool of(愚弄、戏弄)。杨的注释更多一些,他认为《孟子·万章上》里的一个故事"正好说明‘欺’和‘罔’的区别"。

故事说有人赠送几条活鱼给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谁知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欺骗了子产,但无损子产之道。由此类推,那个"罔"君子的人是谁呢?定是那个设计让君子陷入坑中受害的人。这个人还需要寻找吗?不就是你这个宰予先生吗?你在指导思想上没有信仰也就罢了,而且如此下套戏弄君子,你意欲何为?表面上没有破口大骂,但实际上似乎也隐隐地听到切齿之声了。这样一种情绪,几位大儒的简评也基本一致,朱熹说"宰我信道不笃,而忧为仁之蹈害",邢昺说"此孔子怪拒之辞",俞樾更酸腐:"宰予居言语之科,不应失言如是",黄式三倒是评价了这个问的价值:"喻言从井,欲观仁者之何以处此也"。(引自黄怀信《论语汇校集释》(上)535-53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8月第1版)。总之 ,孔子不开心,不过说说也就放过去了。

最让孔子气急败坏的是宰予疑"礼"。礼,是孔子用来实现"仁"的社会制度与道德规范。孔子的思想创造如果说有结构模型的话,那就是"纳仁于礼"。"礼"的根本是"孝",孝礼的根本是"三年之丧"。宰予偏偏要改三年为一年,而且振振有词,要叫孔子不生气怎么可能做到呢?请看他们师生的对话(节选):

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

曰:"安。"

"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孔子跳脚了没有?不知道。反正宰予离开后,孔子仍在生气,当着其他同学的面,说宰予没有得到父母怀抱的爱护——那不就等于说宰予是畜牲,不是父母所养育的吗?夫子骂起人来⋯⋯厉害吧?周予同先生说,要把孔夫子看作是教书先生。起先不懂,现在懂了,教书先生不过就是一个人,喜怒哀乐人之常情,先生自然是不能例外的。当然,先生动"骂"也是需要感情基础的,不然的话你试试?

宰予之言,其思想出格是显而易见的,夫子气极自然也就情有可原,这样的"冲突"如果偶尔一下,倒也没啥。现在的情况是,如此经常地质疑先生,先生竟然也骂成习惯了,这让我特别好奇,总喜欢停下来想想。我总想到周先生的话:孔夫子是一个教书先生。

我想到宽容。孔子因材施教,是因为他尊重学生的差异;孔子有教无类,是因为他不自定标准选择一类,而是乐见各类;孔子六经为教,是以当时公认的经典为内容,不是要求学生只学自己的(墨子当时私学规模比孔子大,但是要求只能学墨);孔子举一反三,强调学思一体,更是重视独立精神,学生侍坐时,多平等啊,他不是强调"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侍坐章》)这样的话吗?孔子不搞师道尊严,最反对用一个模子塑造学生,希望学生"不器"。这些都是孔子的教育原则与方法。在宰予身上,这些原则与方法都得到了集中体现。所以说,宰予是教育家的证明。

最突出的证明就是宰予的"言",敢于说,敢于直面挑战,敢于出格。孔子虽然生气,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待他。宽容的标志是容许说错误的话,尤其是在教育的范畴中,说错话就是说学习的家常话,是学习过程中产生的真话。教育最最重要的事,是引导学生说真话。而说真话,正如巴金所言,不等于说正确的话。为此我常常感到羞愧:我从教四十多年了,总习惯要求学生说正确的话。

其实是否正确,不一定呢,2500多年过去了,宰予之言的精神,现在不是正普遍地实践着吗?三年之丧早废了,现在是默哀三分钟,诚意尽到,足矣。房贷压力大,别说三年一年,就是一个月,也守不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信夫!

作者:陈军

文:陈 军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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