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曲阜姚村。位于曲阜西北角,离孔林西南角的院墙18里路。中国铁路交通的第一大动脉——津浦铁路就穿过我们村庄,我家的老宅子就在离姚村火车站不远的姚村街里。20世纪90年代以前,姚村火车站是一个停靠的四等小站,客货运都有。那里有德国人建的哥特式建筑——候车楼和售票房,石裙砖壁,粉墙红顶,上面耸着显眼的十字架——只是后来换成了尖尖的避雷针。怎么叫姚村?听老人们讲,这个名字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村里有姚姓人家居住,因此叫姚村。但就我所知道的,村里只有几户姚姓人家,少之又少,不足百分之一,且非土著,因此而叫姚村,使我颇感疑惑,又有些费解。又一说与孔子有关。当年孔老夫子周游列国北上,途经姚村。牛马车辆被几个顽皮的孩子垒就的泥巴城阙挡住了去路,孔子下车问津,其中有一个孩子说,你是车绕城走呢,还是城绕车呢?孔子大惊,连呼后生可畏!绕城而过。后以讹传讹,“绕”变成了“姚”,“绕村”之说遂成“姚村”之名。

我家老宅子坐落在花棵河西岸青龙桥边。门口稍靠北一点,是一棵大槐树,树龄和我父亲的年龄差不多,树冠很大,遮天蔽日。每年嫩叶出来,都有邻里摘下来烧糊糊喝,绿澄澄,黏糊糊,很顺口,还消炎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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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子很大,坐南朝北,外门开在东北稍南,东向。按老家的说法和风水,东南门西南圈儿,堂屋坐北正朝南。大门若再朝南开一点就好了,但前面就是二伯父家的房子,正好挡住了去路。

老宅子的主体是三间坐北朝南的堂屋,正房,茅草土坯。童年的水果糖梦、少年的绮梦和青年的大学梦都是在这里起航。

堂屋的正中一间是公共场所,有条几,八仙桌,两把槐木椅子,还有饭桌什么的。烧香磕头都在这里。东间父母住,西间我们弟兄四个挤在两张大床上。冬天冷,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正好暖和。南窗是老式竖条木棂,中间有一小块一尺见方的玻璃,平常里窗棂都是用废旧的报纸或白纸糊着,只有那一方玻璃可以透光,尤其是冬天,天未曦,透过玻璃方知道外面的时辰。窗外是棵石榴树,树左是鸡舍,树右半人高的咸菜缸架在断裂的巨大条石上。石榴树上的麻雀最多,天还未亮,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等鸡叫三遍,就听见东间父亲的声音:“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起床啦,该上学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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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邻东山墙还搭建了一间小堂屋,像一位沧桑的老人拎着一个孩子矗立在那里。小堂屋因何而建不得而知,它比正房要低矮些。常常是家里来了客人才住。堂屋的西面是一间低矮的厨屋。里面堆满了柴草、杂物。土垒的灶台成为我们成长源源不断的能量供给地,灶台的红火为暗淡的童年增添了几多酱色。柴草也像人一样分类,平常烧的,燃值低,留下些豆秸儿、芝麻秆儿、棒子锤儿、花生秧儿,专等逢年过节或来亲戚时下水饺用,火旺,下水饺不破皮,燃值高。老家有个讲究,过节来亲戚下水饺,下破了皮,不吉利,要烧上好的柴草,以防万一。

堂屋的西面、后面是个家护道,也就是小护院儿。很窄小。记得长有三棵香椿树,一棵好长虫子的老榆树和一棵不长虫子的臭椿树。因为怕刮风下雨戳到屋檐和檐上的缮草,所以一揎再揎,就像个侏儒老是长不高。宅子正中是块平地,铺了几块不规整的砖,避免下雨时鞋子把脚上的泥带进屋里。夏天晴日,下工回家,母亲总是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先用清凉的井水洒过,待稍干,铺上草苫子,草苫子上面再铺上凉席,我们爷几个各自回来后,便躺在席子上看夜空下的星星。天是瓦蓝瓦蓝的,星星低垂闪烁,时不时有几颗流星划破蓝色的天幕。吃过干粮,喝过米汤以后的我们,常常在母亲叮叮当当的洗涮声中渐渐睡去,直到夜很深了,才被母亲叫起回堂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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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老人讲,这座宅子是爷爷当年用十斗小麦从一个老绝户头那里换来的。老绝户头家里没有子嗣,过得没劲,换了十斗小麦,又变换成银子,卷卷铺盖,带上细软,云游去了。房子极差,低矮不说,起初盖好房,堂屋地也没平整过,坑坑洼洼,三寸之内无平面。家里的桌椅板凳,床箱橱柜,没有一件不是垫上四脚才不摇荡的。四壁漆黑,烟熏火燎,没一块能看到原墙皮。老鼠洞堵了这个那边又开新窦,窸窸窣窣,一到深夜,家鼠的啮咬声成了恼人的失眠噪音。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老宅子里还有一处南屋,正好与我家的堂屋南北相对。南边三间土屋,是我大伯家的。应该是爷爷当年分家时分给大伯的。大伯一家七口人就挤在破旧的三间屋里。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大伯家另择地基搬出去盖了新房,南屋也就拆了。我父亲看地空着,就买来很多小树栽上,有杨树、榆树、枣树、槐树、梧桐树什么的。一到夏天,院子里也是绿树成荫,遮天蔽日,满树的知了叫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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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夜,父亲请大队里几个“头头脑脑”来家里喝酒。我们弟兄四个只有围观的份儿,哪有上桌大快朵颐的理儿。在枣树底下,父亲把“地八仙”桌安顿平整,擦拭得干干净净,让母亲炒了几个菜。辣椒炒鸡蛋、炒花生米、拍黄瓜、肉丝炒豆芽,好像还有一碟腌咸鸡蛋。请的是大队支书、贫协主席、民兵连长,加上我父亲正好四个人。喝得极尽兴,后来又玩起了猜洋火棒的游戏。邻居宪吉哥喝得最多。好像几个人有意作弄他似的,每每都让他中枪,他也乐意,正中下怀,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酩酊大醉,架着他走出我们家的大门楼。我们弟兄几个早已困得不行,眼瞅着吃剩的菜,昏昏欲睡。夜深了,街上的狗已没了叫声。满地的月光如霜似雪。

1992年,老宅子里的堂屋拆了重盖。这是父亲一生的宏愿。因为新翻盖的堂屋是平顶四间,东边的小堂屋也拆了,院子外的老槐树也伐了,推了几辈子的碾子也除了。老槐树伐过以后,第二年又芜芜杂杂地长出许多枝条,终因不成器也被砍掉。老槐树不在了,父亲第二年就得了病,十一个月后不治而去。他老人家唯一感到慰藉的是,他是躺在自己亲手翻盖的新房里走的。

(王少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