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五莲,没想到五莲这么多山,没想到五莲的山这么耐看,更没想到还会在五莲的山中遇到一位熟人。
今年夏初,我正在日照采访,那里有个采风活动,最后一站去五莲县,我搭上了“末班车”。当时心里说,有什么好看的,莲花这时候也不开呀。
车窗外渐渐描出山的影子,三绕两绕,就钻进了山的肚子。山名九仙山。进山却需要先登船。一涧绿玉般温润亲切的水,着实赏心悦目,同行的朋友们纷纷凭窗眺望,惊叹这里竟藏着一方绝美的山水。
我走到船尾的平台上,吹着飒飒的风,看着游船拖曳出的雪浪花,听着脆生生的水声,真乃平生一大快事也。最醉人的还是这水色,翡翠一般,绿得深沉,又绿得灵动,仿佛这绿色是山水攒了亿万年的心里话,要在此刻对着懂她的人儿一股脑地倾吐出来。我侧目向着船行的方向看去,这绿涧很是绵长,曲折有致,一眼望不到头。再仰观两侧青山,林木蓊郁,犹如两面巨大的屏风,但它的绿色也不是单一的,深的,浅的,浓的,淡的,老的,嫩的,亮的,暗的,那么自然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使是画家的笔再灵巧,恐怕也难为一二。我忽然憬悟:原来这一涧美水的墨绿,真的是大自然的妙手调和了山色的驳杂与水色的清纯而成的神品。
继续往里“钻”,愈走愈觉奇幽,仿若进了苍山老林。当年苏东坡做密州太守时,甚是钟情于此地的山光水色,写下了“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间”的词句,多年后他仍念念不忘,对友人赞曰“奇秀不减雁荡”。马耳山也是五莲的山,此外尚有野虎山、大青山、珠宝山等。说五莲是海畔山国,应该没人反对吧。
突然眼前出现一座不很高的山峰,状似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几瓣峭拔的“花瓣”都是整块的巨石。亿万年来它就这样含羞待绽,像是在等着什么。山脚下是一些灌木丛。忽听到有人在“栓儿——栓儿——”地呼唤。知情者告诉我,这里有二三十只野生猴,最著名的一只叫“栓儿”。果然没多久,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猴子出现在小山脚下的草坪上,我的直觉是,它们就是从那个“花骨朵”里蹦出来的。有的自顾自地玩耍,有的径直跑到路上向游客讨要食品。
沿着苍松翠柏掩映的山径前行不远,一座石牌坊当路而立,上书“孙膑书院”。咦,怎么还遇见老熟人了?我便格外有兴趣地加快了脚步。
孙膑在我少年时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应该是在《东周列国志》的小人书上,首先读到他的故事,当时给我的震撼太大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少年,每天憧憬着像传奇英雄一样风光一把,突然邂逅这么一位“残损的英雄”,一下就被他身上的悲剧色彩折服了,也隐约认识到英雄的无奈和苦处,英雄在命运面前也是无力的。小小深刻了一把。孙膑功成名就后去了哪里,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谜,——原来隐居到这里了。真有种跟多年失联的朋友又接上头的欣喜。
孙膑书院建在半山腰,前面是一个由极其陡峭的几十级台阶铺成的坡面,爬起来相当费劲。太简陋了,只是一排石房子,塑着孙膑的半身像,衣饰很朴素,甚至有点寒碜,两边的对联写着:“围魏救赵千古高手,减灶添兵万世宗师”,横批“兵圣孙膑”,写得着实不算高明。香案左侧还摆着一幅孙膑坐在车子上的画像,旁书“天台山教主孙膑祖师”,真是恕我无知,竟不知故人已位列仙班了。
孙膑书院始创于何代,无考,现在的规制是近年复建的。徜徉在石屋前的平台上,一些关于孙膑的意念,像水底鱼儿吐出的泡泡儿,浮了出来。
孙膑来历不明,史迁公仅说“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更多的早期情况是模糊的。他与庞涓一起习学兵法,照常规推断,他是想在乱世中有一番大作为的。建功立业,几乎是每个青年人的梦,这梦就像一座山稳稳地屹立在孙膑心间,日日仰观,心驰神往。这座山上,草木清华,最芬芳的花儿叫友谊。可以想见,他跟庞涓朝共砚,夕抵足,结下了不一般的情谊。庞涓到魏国后,邀他去“共谋富贵”。孙膑欣然前往,他以为这是他人生逆袭的开始,殊不知这是他人生至暗时刻的开启。接下来故事里,友情稀碎,阴谋凶悍,孙膑受了庞涓的“膑刑”——一种剔掉膝盖骨的酷刑。“膑”,一个生僻字,因为一个人的噩运而显耀了。他心头的那座山,轰然倒塌在人性黑暗的莽原。在牢狱般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仇恨的山海拔渐升。后面的剧本,孙膑成了主角,直至他精心策划马陵之战,逼得庞涓智穷自刎。我大胆地推想,当他看到昔日兄弟横尸疆场时,心头掠过的不一定是复仇后的快感,很可能是一阵阵苍凉,是一阵阵茫然。此后他从齐国的朝堂隐退。退到了哪里,正史上没说,是不是九仙山,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九仙山上的孙膑书院,至少为我们提供一个线索——或许他真的入此山来了。
说实话,清幽奇丽的九仙山确实是修行的好去处,我倒真希望他来到这里,对此青山绿水,宁静内心的波涛,平复精神的创痕。九仙山仪态丰饶,是很有治愈性的,不出意外的话,孙膑在这里寻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座山,一座回归内心的性灵之山。这座山,蓊郁着自由旷达的草木,流荡着圆融无碍的生命的岚霭。这也是我们每个人值得拥有的一座山。
中国人登山临水,并非单纯为了看风景,更多的是为了体悟风景背后的那个神秘的“道”,为了与山水形成精神的互动。这是文化传统使然,早已深深烙入到我们的基因中。
或许,关于孙膑的联想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只是我在九仙山里的“即兴判断”。
(赵方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