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届平遥国际电影展
「导筒」特别报道
“表面以近未来的东京为背景，其实是今天日本社会的写照。以校园青春成长题材拍出高中生的友谊之外，对当代年轻人的反叛心理及改变现状的无力感，有敏感而难得的观察。五位主角演员都演得自然而合拍，空音央首次编导剧情长片，已显出全盘驾驭的能力。”
——第八届平遥国际电影展
“罗伯托·罗西里尼荣誉·评审荣誉”授奖词
坂本龙一之子空音央的首部剧情长片《圆满结局》（Happyend）以近未来的东京为背景，讲述了几位年轻人在压迫窒息的社会政治环境中试图寻找出路的故事。
这部电影于2024年9月2日在第81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世界首映，9月25日在第八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亚洲首映，并荣获“罗伯托·罗西里尼荣誉·评审荣誉”，随后在纽约电影节和釜山国际电影节展映，并于10月4日在日本公映。
本文从《圆满结局》创作背景中的三场地震谈起，分析回忆视角的设置意涵，并讨论影片中对社会行动的刻画，最后探讨本片的核心，也就是几位好朋友之间的友谊，旨在提供一种解读该片的视角。
《圆满结局》Happyend
导演: 空音央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日本 / 美国
语言: 日语 / 汉语普通话
片长: 113分钟
剧情简介：近未来的东京，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性地震让人们惶恐不安，生活阴云密布。一对好朋友优太Yuta（栗原飒人 饰）和洸Kou（日高由起刀 饰）即将高中毕业。然而，某天晚上，两人合伙捉弄了校长，导致学校安装了监控系统。在这令人窒息的监视系统和日益严峻的国家政治局势中，洸对世界愈发感到失望，而优太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洸在一位充满激情的学生活动家Prayer Kirarafumi（祷云母 饰）身上找到了共鸣，他的政治意识也随之觉醒。他认为优太永远无法理解自己这份新的热情所在，便开始疏远优太。两人自幼结下的深厚友谊，也首次因从未表达过的分歧而面临考验。
《圆满结局》（Happyend）导演空音央
在第八届平遥国际电影展
《圆满结局：行动中的友谊》
作者：Liz
三场大地震与叠合的时空
《圆满结局》（Happyend）最初的片名叫做《地震》， “地震”是影片中近未来设定里频发的危机事件，也作为社会政治图景和主角友情波动的隐喻存在，不过，在空音央的创作过程里，“地震”并非虚指，而是明确地指示三场地震：1923年“关东大地震”、2011年“311大地震”和预言会发生的“南海海槽大地震”。
“关东地震大屠杀”是空音央创作剧本时的政治背景。1923年，“关东大地震”不仅造成众多人员伤亡，更是引发了针对朝鲜人的种族屠杀。彼时的朝鲜正处于日本统治之下，大量朝鲜劳工在日本生活和工作，排外情绪长期存在。
注：2017年日本《朝日新闻》报道，日本内阁府修改政府为灾难检讨而设的《灾害教训报告书》，其中拟把1923年关东大地震中「虐杀朝鲜人」部份删除。图1为1923年日本关东地区发生大地震，城市几乎被夷为平地，图2为遭删除的《1923 关东大震灾》中第2编，讲述灾后流言四起，造成大量朝鲜人遭虐杀部份。
“关东大地震”后，关于在日朝鲜人下毒等谣言蔓延，助长了仇恨情绪，继而演变成了政府官员和自警团针对朝鲜人的屠杀。官方一直在试图抹去这段历史，受害者确切人数至今不详，各方说法不一，其中，根据“在日朝鲜同胞慰问会”调查显示，受难朝鲜人已多达6000名以上。除此之外，还有738名在日华人罹难。这影响了电影中的人物形象设定，比如将主角洸设定为在日韩国人，并且设置多族裔共存的人物关系。
对于很多日本人来说，他们一直被告知未来会发生百年一遇的“南海海槽大地震”（就在今年8月，日本政府发布了为期一周的南海海槽“巨大地震预警”），《圆满结局》的故事设定便处于地震将要来却未来的临界状态，社会被无形的恐惧困扰，危机一触即发。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2011年的“311大地震”改变了1970年后的日本社会图景，福岛核事故后，日本政府未能及时全面公开核事故调查信息，并执意重启核电站，日本爆发大规模反核运动，普通日本民众成为行动者，开始组织抗议。
日本知名社会学者小熊英二参加了这场自发、独立的社会运动，并将其获得的思考写成《改变社会》一书，他认为，在这场运动中，“1968”的影子微乎其微，新的草根艺术家们将音乐、舞蹈、说唱、绘画等艺术形式都运用进来，载歌载舞，而且安装了扩音系统，许多普通人都能上台演讲，将原本沉闷的示威变成了充满乐趣和参与感的群众活动。
研究日本社会运动的历史学者小熊英二在反核游行的队伍中。
空音央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开始政治觉醒，他直言，父亲坂本龙一深受六七十年代的日本左翼运动影响，1990年代出生的他则是因311事件获得真正的政治启蒙。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影片中颇有坂本龙一风格的配乐，浪漫、忧郁，充满怀旧气息，这种怀旧感指向的是什么？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影片是以回忆的视角从当下回望主角的高中时代，多种回忆视角的设置也影响着影片的机位和构图。
从故事内容来看，优太和洸把校长的跑车立了起来，像美术馆展品那样在校园内展示，学校则以安全为名安装AI监控系统——对学生品行进行时时监测打分，令人窒息，在更大的社会层面上，地震预言带来恐慌，右翼独裁势力当道，警察镇压民众抗议，民族主义排外情绪高涨。
在这样的背景下，主角洸因为在日韩国人身份而受到排斥，且受到女性行动者Prayer Kirarafumi的感召，决定参与抗议活动。如此，这部影片并非空泛地召唤1968一代的学生运动，而是具体地指向对洸/空音央生命中的政治觉醒事件的回忆。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虽然这三场地震并没有直接出现在电影里，但是它们作为空音央创作这部电影关键性的思考起点而存在。关东地震大屠杀被淹没在历史中，日本本土的仇恨言论在当下变得活跃，特大地震在不远的将来定会发生，《圆满结局》发生在这样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更进一步来说，历史的幽灵不会散去，除非揭开其真面目，空音央的处理方式是透过残暴的历史来裁剪当下的问题，将历史事件纳入到当下的政治思考中，近未来的迫近感扣问的则是当下要如何选择、改变和行动。
于是，在这样的时空背景里叠合回忆叙事，很意味深长。无论对于创作者空音央还是主角洸来说，政治行动层面的觉醒都是至关重要的生命事件，在面对被淹没的历史、绝望压抑的当下和令人恐慌的未来时，首先要回返自身：我能主动做些什么？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寓言、行动以及与行动者之间的距离
《圆满结局》在描绘日本的现实经验时的笔触很有寓言性质，触及的是当下相对普遍的人类经验。与之相应，在视觉层面上，空音央多用远景，并特意加深了景深，希望摄影机能聚焦到画面深处，捕捉到整个空间，呈现人物所处的历史时刻。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在近未来设定中，地震预言带来恐慌，鬼头首相颁布“紧急法令”，试图利用紧急状况实施独裁，群众抗议，警察暴力镇压。电影中的法令直接摘自当下的新闻，日本上任首相岸田文雄谋求修改宪法，赋予行政机构前所未有的权力，空音央借用纪录片导演想田和弘的说法“冷漠的法西斯主义”（dispassionate fascism）来形容岸田文雄领导下的右倾趋势。实际上，日本右翼势力自50年代就一直谋求修宪，进步力量则一直在坚持反对。
日本新生代纪录片导演想田和弘（Kazuhiro Soda）
往来于美国和日本之间的空音央所关切的议题不限于日本本土，占领华尔街运动、Black Lives Matter、特朗普执政、环境灾难以及现在的声援巴勒斯坦活动，都在他的政治经验之内。今天的世界愈发撕裂、极化，人道主义危机不断，人们对当下和未来的恐惧和焦虑是普遍性的，我们不知道世界将往何处走。
2012年东京的反核游行。
这部影片没有只停留在社会批判的层面，而是落在行动层面。对于即将成年的几位主角来说，当学校和社会加强对个体的管控时，是否为自己和同伴挺身而出，成为急迫的问题。
日本自卫队征兵的宣传活动要求非日本籍学生离开，日本女性行动者Prayer Kirarafumi也起身离开，并且号召大家去校长办公室静坐抗议，要求学校拆除监控。
有趣的是，关键的博弈时刻是围绕食物展开的，深夜时分，大家都饿了，校长希望以高档的便当拉拢讨好学生，遭到拒绝，洸送来了自家餐馆做的紫菜包饭，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还唱起了左翼歌曲。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有音乐、食物，有气氛，每个人都从中获得力量，这就是社会学家小熊英二所说的“快乐的社会运动”。除了政治觉醒更明确的洸，其他主角也酝酿着和朋友一起行动、改变身边环境的力量。
在毕业典礼上，校长继续以安全之名推翻与学生的谈判结果，本就因未能与伙伴同行而感到愧疚的优太，选择独自承担恶作剧的后果，帮助同伴挽回谈判结果，非常爱搞怪的Ata则订制了讽刺校长跑车的布贴贴在校服后背上，在台上展示，引来哄笑和喝彩。
但是，这部影片不以现场的行动者为主人公，不直接展现街头抗议场景，而是通过几位主角的视角来描写政治行动者，空音央在把握叙事距离和摄影机的位置上很有自觉。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在与空音央的对谈中，滨口龙介指出，这部影片虽然有示威队伍的冲突画面，但没有直接展现暴力。的确，这部电影在描绘街头抗议时，摄影机通常在室内，隔着玻璃，保持一定距离，通过主角的视角看室外的冲突，在这样的镜头里，主角要思考自己和眼前的抗议之间的关系，观者也被放在了这样的位置上，不是去代入风暴中的角色，而是思考自己和故事、和世界的关联。
空音央与滨口龙介（图片来源：cinra）
Techno、重低音喇叭、在朋友之间
两个男孩拖着重低音喇叭（Subwoofer）穿行于都市，这是空音央创作剧本时脑海中最初的场景，多年来剧本已彻底改变但始终保留这一场景。这两个男孩便是优太和洸。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圆满结局》的故事核心是友谊，在政治表达之中包裹着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影片聚焦于五个好朋友：优太、在日韩国人洸、非裔Tom以及情侣Ata和Min（华裔），并以优太和洸的友情为主线。
尽管在洸对自己的立场表达越来越明晰后，两人的友谊面临破裂的可能，但宝贵的是，这一转变是认识自己、认识同伴以及寻找伙伴的关键时刻。正是因为洸的主动行动， 他们的关系才产生危机。正是因为产生危机，他们的关系才有可能裂变成新的形态。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废弃建筑物里有一场戏，彼时优太和洸的友谊已经有裂痕，洸来找优太，惊动了站在高处的Ata和Min，他们手中的灯泡掉落，在昏暗的空间中摆荡，映照着主人公的身影，这场戏非常精彩地呈现了几个主角之间的关系。
这部电影还会利用视线来展示人物的感受，在女性行动者Prayer Kirarafumi说完话后，镜头通常会给到洸的目光，在这样的视线连接中，洸在感受着自身。可以说，这部电影中的主角正是通过与他人的关系来确立自身的存在与价值。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当然，还有音乐。techno（科技舞曲）是电影里的五位好朋友爱听的音乐，也是导演空音央喜欢的音乐类型，他甚至请来了日本DJ大师行松陽介（¥ØU$UK€ ¥UK1MAT$U）本色出演。在这部影片中，techno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其功能是多义的。
行松陽介，1979年出生于日本大阪，2008年开始DJ生涯，从2014年被DJ Nobu发掘赏识，首次亮相他有着二十年历史的东京传奇派对FUTURE TERROR 。随后2017-2023连续4年受邀出演柏林Atonal，并在最近一次重返Atonal的他带来了一个震撼全场的坂本龙一致敬Set，再到伦敦ICA的四小时实验Set，行松陽介近来年可谓是完全征服了从亚洲到欧洲的众多俱乐部和各大音乐节。（来源：Antigenn）
对于几位主角来说，源自美国底特律黑人文化的techno，既可以用来自我表达也可以用来逃避。除此之外，techno还带来摇摇欲坠的感觉，符合地震的主题，重低音喇叭响起，让人感觉一切都在摇晃，在视觉设计上，空音央也很喜欢让画面中的建筑物看起来非常高大，在影片中因轻微地震频发而产生随时可能倒塌的感觉。与此同时，techno还激荡着反抗的动能。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不管是试图混入techno派对、潜入学校的音乐活动室还是偷走被学校没收的音乐设备，几位主角通过techno来追求个性和自由。但是当外部环境愈发具有压迫性，主角面临着真正的政治选择时，techno从反叛的沃土暂时转换成了避难所，优太用来练习DJ技术的废弃建筑物隔绝于世。
空音央对techno的听感有个比喻，他说，在club里听deep techno或deep house时就像在子宫里，受到庇护，远离一切，只要去听节拍就好了，这也很符合主人公优太的角色特征——受到保护的孩子。比起洸，优太显然更有特权，也更相对更个人主义和政治冷感，他没有参与抗议的迫切感，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这里就涉及到两个朋友之间处境的差异。洸是在日韩国人，母亲经营韩国料理餐馆，他尚未获得日本国籍，一方面因为身份而感受到结构性不公，想要参与抗争，另一方面因为未入籍，参与抗议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优太的家世则更优渥，母亲往返于美国和日本，他拥有更多退路。洸无论是参与抗争还是担心风险，都是因为想要和母亲留下来，并且能活得更好。优太即便后来出于愧疚或觉醒，为同伴挺身而出，独自承担作弄校长的后果，他也还是拥有随时离开的选项。空音央为这对朋友设定的身份微妙且真实，是不可或缺的一笔勾勒。
Happyend的意味是含混而开放的。在影片的结尾，优太和洸在天桥的尽头分别，他们的友谊曾经产生裂痕，后来又恢复联结。或许，他们将走上不同的生活之路，又或许，即便身处各异，也依然能一起行动。但最重要的是，两人都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改变着自身。
空音央《圆满结局》 Happyend (2024)截帧
空音央《圆满结局》 杀青照
参考资料：
空音央专访 https://filmmakermagazine.com/127425-i-really-wanted-to-push-back-against-this-illusion-of-japanese-ness-neo-sora-on-happyend/
滨口龙介X空音央对谈 https://www.cinra.net/article/202410-happyend_ymmts
《日本关东地震大屠杀百年》https://www.wainao.me/wainao-reads/remembering-the-kanto-earthquake-massacre-centenary-12282023
《专访小熊英二①：日本战后一代遭遇“现代”的时刻》https://mp.weixin.qq.com/s/GmyaGj5N-HEVqKxdgA_TLA
《专访小熊英二②：从福岛开始，重新改变社会》https://mp.weixin.qq.com/s/i36UUuNXoc1iEMJS6LfSTQ
Happyend: A New Sci-Fi About a Teen Uprising in a Future, Fascist Tokyo https://www.anothermag.com/design-living/15860/happyend-film-review-neo-sora-director-interview-venice-film-festival-highligh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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