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8岁,正在表演高车踢碗,突然有酒瓶从头顶上飞过去,只见几十个男人站在高处,叫嚣着砸场子,扬言要好好修理我们。
遇到这种情况,按江湖规矩是万万不能停下来的,况且台下有那么多观众,我必须接着演。也只有演,才能让越来越多围观的老百姓,知道我们是干什么,帮助我们解除困境。
这规矩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既是闯荡江湖的谋生手段,也是做人立世的标准。
可是我在抖,实在太紧张了!踢碗的时候,脚怎么都放不上去,身体也越来越紧绷。就在这时,我看见当地村民自发地把我们围住,不准他们欺负,直到110赶过来。
离开的时候,好心的村民不仅给我们送来好多吃的,还给了钱,5元、10元的都有,连小孩都给了钱,有个阿姨又给送我们好多果冻。
(小时候表演软功)
那一夜,我们睡在派出所。第二天天一亮,当地派出所就把我们护送走了。
而事情的起因,仅仅因为一个男人挡在演出车前,我们带的小狗朝他大声吠叫,他就下死力用脚踹小狗。
舅舅说:“兄弟,你不要踢狗,要不你站那边去看。”就这样,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口角,没想到这个人叫来了几十个男人来砸场子。
这就是江湖,有好人也有坏人,但终究还是好人多。
我是长发姐姐,原名华建霞,1988年出生于河南省商丘市宁陵县一个杂技世家——徐氏杂技。
徐氏杂技是从我太姥爷那一辈传下来的,他精通多个杂技项目,徒弟很多,并且将这些技艺一代一代传承了下来。学杂技的大多是苦命人,都是为了养家糊口。
江湖话把杂技叫做“打把式卖艺”。妈妈娘家亲人都会杂技,她是第三代传人,12岁就开始带团演出。
(在郑州森林公园演出,照片里的朋友们,你们还好吗?)
爸爸、舅舅这些男士,通常会表演运气功,胸口碎大石、吞火等比较危险的动作,妈妈、姨妈等女性,就表演蹬桌子、走钢丝、柔术、顶技等。
小时候家里穷,为了维持生计,爸爸妈妈除了农忙时在家干活,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把式卖艺。
我们家兄弟姐妹四个,我排行老二,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从会走路就跟着师哥师姐(来源:m.zptiancheng.com)练功,下腰、翻跟头这些都是日常基本功。
我属于练功比较慢的,有时弟弟妹妹都学会了,去一旁玩或者练下一个节目了,我还在咬着牙一声不吭坚持着。
我不断积累着技艺,希望有一天能像妈妈一样,带领团队走四方。
妈妈常说,杂技就是熟能生巧,有的人出功快,有的人出功慢,但慢慢练都能练成。吃得苦中苦,方得一身艺。

(与妹妹一起表演硬功)
妈妈还说,慢的话也不要气馁,只要坚持下去不放弃,最后成功的可能是当初看起来最笨的那个。
学得慢,我就下死功夫,所以我的基本功很扎实,表演时反而比其他人要稳一些。现在,我反倒成了表演最扎实,会项目最多的一个。
做我们这行的,大多数没什么文化,我还算幸运的,好歹念了三年书。我们平时除了下地干活,就是练功,放学后要翻100个跟头,才能吃饭。
每年种完小麦玉米后,爸爸妈妈就会带我们出去演出。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什么叫风餐露宿、浪迹天涯。小孩子嘛,只要能跟在爸爸妈妈身边就很开心。再说乡下也没什么好吃好玩的,还要跟着爷爷奶奶下地干活,我们反而愿意跟着去演出。
我们的演出三轮车,像个流动的家,里面装满了锅碗瓢勺、衣服、道具、床等日常用品。我们在车上吃车上睡,走到哪里家就在哪里。
(在郑州一公园表演脚蹬大水缸)
去得最多的是南方地区,比如广东、福建一带。我们这种民间杂技,不卖票,也没有演出场地,没有舞台,就在村里或者街中央最热闹的地方露天表演。
用白石灰画个大圈,音乐一放,人就聚过来了。我们全凭真功夫打动观众、留住过往行人,实属不易。
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往往是从互相打招呼开始打开局面。做我们这行也有江湖规矩,行家都讲行话,一般人听不懂,这是我们同行之间的交际语言。为此,学杂技的人都会拜师学艺。
不懂得江湖规矩,不会行话,技艺再好,也不会被同行承认。随着社会发展,杂技开始没落,老一辈重视的江湖规矩、行话,现在年轻一代艺人,会说的越来越少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杂技不仅是技艺传承,也是精神传承。
(徐氏杂技部分成员合影,第二排左二是我)
开场白往往要说这么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各位乡亲父老,我们路经此地,可惜盘缠用尽,只得在此卖艺,请大家有钱的买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此时,我们小孩子随便下个腰,来个无敌风火轮、走个钢丝,就有好多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给我们鼓掌,还给钱,有的给玉米、小麦、馒头、红薯片子、酒、水果,总之给啥的都有。
遇见的大多数人都很热心,有的还邀请我们留宿,南方有些比较富裕的地方,也会有人牵头帮忙挨家挨户收钱。
民间艺人四海为家,吃着百家饭,喝着众家酒,天为铺地为床,也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和无奈。m.htmy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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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有人砸场子,我们更怕没人看。不是每个地方的人都喜欢看杂技,但只要有人看,我们就能吃上饭,没人看,就吃不上饭,得继续赶路。赶路时间越多,吃苦的时间就越多。
(我的演出照)
福建那边的山太多了,如果车子坏了,我们小孩也要下来一起推,一路会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岭。来往大货车的尾气,喷得我们鼻子里全是黑的。
但这都不算什么,最怕没有生意,只能就着大蒜吃馒头。这就是我们卖艺人的生活。
山区有时前不靠村后不着店,有次妈妈做了一锅米饭,可是没有菜,我们找到一包方便面调料,妈妈用山泉水把它熬成了一锅汤,我们就着米饭,咽了下去,这就是一餐。
还有一次,我们好几天没有表演,小孩们在车厢里玩时,找到一个发毛的馒头,掰开后里面都有粘丝丝。出来几个月,好久没吃到老家的馒头,我们把它分着吃了,那一刻真的想家了。
杂技本身就是追求惊险刺激,所以做我们这行的,没有身上不带伤的,跌打损伤是家常便话,膏药、红花油从不离身。
(2008年参加河南电视台《你最有才》节目)
现在的娱乐项目越来越多,看露天杂技的人越来越少,不玩命,怎么挣钱!
但舞台上有变数,再加上演员心情,每一项都决定着演出状况。脱臼了妈妈给接起来,受伤了也要继续演,还要精神饱满地笑着演,我们这一行没有“受伤就不演”这个说法。
杂技是穷苦人家孩子才学的,现在有几个家长愿意让孩子去吃这个苦。原来学杂技的很多人,为了养家糊口,现在都改行了。
一直到结婚前,我基本上都跟着父母在外演出。找结婚对象的时候,我的首要要求,就是婆家不能干涉我演出。
弟弟妹妹成家后,都陆续退出了杂技舞台,父母老了,演不动了。到最后,我们家就我一个人一直在坚持练功,坚持演出,四处走穴。
于是,妈妈就把徐氏杂技传给了我,我成了第四代传人。我肩负着传承的使命,身上的担子更重了,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丢,我必须坚持下去。
(妈妈在家里练功,蹬牛皮战鼓)
2013年,我结婚了,陆续生了三个孩子。等孩子稍大一些,我也像父母一样,教他们基本功,带着他们一起练。无论如何,徐氏杂技不能从我这断了。
孩子出生后,也是我人生最迷惘的阶段,很希望多挣点钱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但是内心还是喜欢杂技,热爱舞台,不舍得转行。
入了这行,适应了这种生活,再回去就很难了。
刚怀上大儿子三个月时,村里举行春晚,要蹬大水缸,130斤重,上面还要站一个170多斤的成年男子。
尽管有婚前协议,不干涉我演出,但是老公与婆家,还是很担心我肚子里的胎儿,毕竟这是第一胎。
我说没事,我妈妈怀着我时,也一直在演出。有时候,我只能偷偷出去演出。
女儿出生6个多月时,在我的软磨硬泡下,老公终于同意让我带着孩子,跟着马戏团到处演出。
(2023年,在商丘市文艺下乡表演顶技)
女儿就在纸箱、道具以及各种能睡的地方睡觉,不演出的时候,我就赶紧喂奶。
两个月下来,孩子白白胖胖的,我却瘦了20多斤。这样也好,没有了产后的身材焦虑。
怀第三胎两个多月时,我从两米多的高车上往下蹦,上面还加了一个晃板。这些我都不怕,越不把自己当孕妇,就发挥得越好,因为做这行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养育三个孩子费用高,压力也大。生完孩子后,我就明显感觉精力不如从前,血压高的时候能到160,身体也有点僵硬,这让我十分焦虑。
想到自己小时候吃过那么多苦,终于把这些节目都学会了,现在因为生孩子,表演水平下降,所以就没以前轻松自信了,可是又不知道自己除了杂技还能干什么。
特别是疫情那几年,我们不能出去演出,每天只能耗在家里,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难道这一身才艺,真的要废弃了?
(没有演出的时候,就在家种地)
都说疫情改变了很多人的生命轨迹,其中也包括我。
我不甘心,所以一有空就习惯性不间断地练功。有次,7岁的女儿随手把我练功蹬桌子的视频,发到了网络平台,没想到有800多万的播放量。
我爸妈知道后,就说现在网上热火朝天的直播,不就是我们的打把式玩法吗?听说还能挣钱,便鼓励我去试试。
万事开头难,刚开始我挺怀疑自己,担心文化水平低不会说话,老害羞了。有时候,直播间人家说几句难听的话,我就受不了。
妈妈见状,就让我去她那里直播,他们给我加油打气,慢慢有了起色。在我的影响下,我的兄弟姐妹,徐氏杂技的徒子徒孙们,也开始行动了,和我一起参加演出,走向舞台。
现在我们全网有50多万粉丝,我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
(表演晃板打碗)
有时也会碰到其他老艺人,他们就跟我对江湖话,这自然不在话下,我都能对得上。
看见我直播,也激起了他们在网上宣传自己手艺的念头,还有好多老手艺人咨询我,怎么做短视频,怎么开直播。
大家刚开始也和我一样,没有勇气,不好意思。我就告诉他们,就像平时练功那样就行。
在网上也遇上过以前看过我演出的观众,大家都特别激动。
杂技现在也开始创新改革,变得更适合线上观众,我们还把原来的节目进行融合,比如走钢丝加水流星,高车加水流星等。
像顶技这块,以前都是顶重物,难度加大后越顶越轻,比如顶鸡毛。顶轻的东西比重的东西难度要大得多,但我能顶成功。
我现在基本上白天直播两个多小时,晚上直播三个小时,收入比之前线下演出还高。比起挣钱,我更开心地是,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身体与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在家里练习踩高车一心三用)
在直播过程中,我还认识了很多字,不但杂技功夫长了,文化知识也见长了。
特别庆幸自己能够坚持干杂技,因此结交到全国各地的朋友。做直播的时候,我常常想,要是能遇到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就好了。此时,我心中只有感恩,感谢!朋友们,你们还好吗?
现在很多民间手艺已经逐渐失传,老艺人蹦不动,小孩不愿意再吃这个苦。如今在我们宁陵县,只有我们一家做杂技,如果有一天失传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自己的三个孩子,每天做完功课都有安排练功,也收了两个徒弟,希望能够传承到下一代。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民间艺人,我还经常参加一些志愿者活动,同时也获得了一系列荣誉称号,最近还接到中央电视台《星光大道》节目的邀请。
(参加宁陵县第八届农民艺术节,表演单车跳绳)
面对杂技现状,我们当地政府也非常重视。今年8月2号,我还被商丘市选为杂技家协会副主席,特别开心!这说明民间艺人的地位提高了,得到了政府认可。
坚持就是胜利!我越来越能感觉到,大家对民间艺人的重视,政府对民间艺人的关注。现在我越干越自信,越干越有劲。
接下来,我要加大对徐氏杂技的包装、策划以及推广力度,要将杂技与现代生活结合起来,探索出一条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