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地再次陷入孤独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作者简介:约瑟夫·爱波斯坦(Joseph Epstein),美国作家、批评家,为《评论》撰稿60多年。最新著作《绝不说你度过了幸运的一生》(Simon & Schuster出版社)。

01

本文是对独处的思考。

在美国歌手演员比莉·哈乐黛(Billie Holiday)看来,独处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在一首签名歌曲“在我的独处”中告诉我们,她独自坐在房间里陷入绝望之中,眼睛所及之处都凄惨兮兮,令其伤心无比,可以肯定她很快就要发疯。如果活在当今时代,哈乐黛女士会吃惊地了解到独处已经不再是黑暗、疲惫的状态,如抒情诗人艾迪·德兰格(Eddie DeLange)和欧文·米尔斯(Irving Mills)等人描述的那样,正好相反(au contraire),独处是一种需要培养的技能,让人变得更圆满、更丰富,精神生活在很多方面更健康。

人的心态发生转变,整个世界随之改变,进而引发词汇意义的变化,一些基本概念开始逐渐丧失其传统立场。2000年,政治学家罗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nam)的书《独自打保龄球》认为,美国人已经丧失了共同体意识,“我们变得越来越脱离联系,社会结构崩溃---无论是美国家长教师协会(PTA)还是教会或政党---都已经处于分崩离析之中。”《经济学人》上的一篇评论宣称,“在这篇开创性的著作发表之前,没有人敏锐地诊断出这些纽带的崩溃将对我们的身体和公民健康造成多么大的破坏,也没有人称赞它们在创造幸福、健康和安全的社会中所具有的巨大威力。”

家庭、社区和普遍的高社交性——是认为能让人感到充实和成就感之地。高水准的社交生活曾经是美好的生活;这里的过去式显然说明现在已经今非昔比。到底发生了什么?随着智能手机、播客、社交媒体等的到来,每天的生活都变得更快捷,更拥挤,更加难以控制。尤其是在年轻人之中,心理治疗变得越来越常见。现在的理想似乎不是朋友越多越好,反而是朋友越少越好。在许多人看来,独处似乎不再是个坏主意。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我并不是说独处的吸引力是全新现象。诗英国人约翰·济慈(John Keats)有一首十四行诗,名字就是“哦,孤独!如果我和你必须同住”。而华兹华斯(Wordsworth)在《序曲》(Prelude)中写到:

我们远离了更好的自己, 被隔在忙碌的世界太久, 已经萎靡不振/厌倦了工作, 也厌倦了欢乐, 孤独是多么亲切,多么优雅和慈祥啊。

两个多世纪之前,蒙田有关独处的话题写过一篇随笔。“现在,我认为,所有独处的目标都是一样的:活得更加休闲和安逸。”他解释说。要实现这个目标,“仅仅离开人群是不够的,到处走动是不够的,我们必须远离内心的爱交际本能,我们必须隔离隐退自我,我们必须收回自我。”他注意到“真正的独处或许能够在繁华的闹市中享受,也能够在国王的朝廷上享受;但更方便的地方是独自享受。”他补充说,“世界上最伟大之事是知道如何拥有自我。”蒙田实现了这个理想,在积极的政治生活之后,他把大部分时间隐退在庄园之中独自生活,与书籍为伴,沉溺于自己的思想和写作之中,并把自己的想法写成了随笔。

有些视角艺术也暗示了独处。在我看来,荷兰优秀的风俗画家维米尔(Vermeer)的绘画也做到了这样,在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看来也是如此。他认为维米尔总是深刻的“安静生活的画家”。更接近我们这个时代,美国画家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的作品暗示了当今都市背景下的独处。在作曲家中,莫扎特的音乐总是将人送到独处之所,正如法国著名作曲家莫里斯·拉威尔(Maurice Ravel)的音乐那样。

02

有人认定独处的吸引力大小与年龄存在某种关系。英国心理分析学家安东尼·斯托尔(Anthony Storr)在其《独处:回归自我》中写到,“上年纪的人往往显示出对人际关系的兴趣明显减弱,他们更满足于独自呆着,更加专注于自己的内心感受。针对他人的评价往往更加客观,与此同时对他人认同则逐渐减少。”斯托尔猜测,这可能是“祖父母和孙子孙女的关系往往比父母子女系关系更融洽的原因”。我个人更偏爱相信祖父母和孙子孙女更容易相处的理由在于他们拥有共同的敌人,却都无异议放过。

需要划出的与独处相关的第一条边界线是独处与孤独的边界。这个观点出现在《独处:独自一人的科学和力量》一书中,该书是三位作者(Netta Weinstein, Heather Hansen, and Thuy-vy T. Nguyen)的新研究成果,考察了这个话题的大量最新研究成果(以至于该书有时候读起来就像是对众多研究的研究)。该书试图超越定量研究,进入独处的定性研究方面,主要是引用了很多研究对象的话。比如,里面有一位来自英国的68岁的布瑞恩(Brian)的话,此人宽慰人地说“平静、安静、依靠自己,就像你在钓鱼,旁边没有任何人,眼前是可爱的小河,身处可爱的位置,眼看鱼儿游走了。平静、安详、或许还有涓涓溪流的响声。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惬意美妙、没有任何人打扰。”

《独处》的作者们承认孤独可能多么痛苦,但是认为,造成痛苦的远非独处,“痛苦并非因为与他人隔开,而是有意识地走向我们可能达到的最好自我。”他们相信“对于渴望拥抱一种有眼光、有意义的和安详宁静的生活来说,花点独处是必不可少的。”在他们看来,独处“不是任何东西的缺失,也不尽然,而是所有东西全都在场。”他们给独处定义为“这样一种状态,自我处于人们关注的核心,即便不是身体上与他人隔绝,至少是在精神上与他人保持距离。”

《独处》将这种现象分为四种类型:彻底的、私下的、充满激情的、公开的。彻底的和私下的独处不言自明,但是“充满激情的”意味着是可以与人共享的独处。《独处》的作者引用奥地利诗人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的话,将妻子称为“其独处的天使”。里尔克写到,“我认为这是两人纽带的最高级任务:各自都要保护对方的独处。”我自己的婚姻与里尔克的婚姻类似。我亲爱的妻子一直给我独处的空间来阅读和写作,给我的思想在独处之乡随意游荡的自由。公开的独处则表现出对独处的享受,即使在走出家门时:独自吃饭,独自在人群中穿行,独自去听古典音乐会,独自参加体育比赛等。

显然,没有哪些描述去热情赞美对独处的偏爱或者享受独处的天赋。内向者似乎不像外向者那样拥有热爱独处的习性。基因似乎与独处很少有关系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正如斯托尔总结的那样,“童年时代的往事、遗传的天赋和潜能、习性差异、以及众多其他因素或许影响个体是压倒性地朝向他人还是喜欢独处来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这里,我们回顾美国文学中的两个著名独处者,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和艾米丽·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艾米丽·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与其他人相比,有些人对独处有一种特殊的品味、习惯癖好和需要。我是等到20出头之后才发现自己属于这个群体的。我是在当兵时发现这一点的。在我两年兵役期的最后一年里,我在阿肯色州小石城的征兵站做文书打字兼秘书的工作。小石城附近没有陆军邮局,我们在征兵站工作的人被允许自己寻找公寓,这对于挤在得克萨斯州福特胡德基地(Fort Hood)兵营中200名士兵一个大房间的我来说,这是极大的奢侈。我的公寓是离征兵办公室15个左右街区的单身公寓。除了冰箱和炉子,公寓里没有其他设施:没有电话,没有电视机,没有收音机,没有唱片播放器。在家具方面,有个小餐桌,几把椅子和一张可以从柜子里抽出来的床。我从来没有独自生活过,每天下班返回公寓都发现非常开心,一想到在周六早上醒来的漫长周末完全由自己独享就高兴得不得了。

不是说在征兵办公室我讨厌和战友们在一起。我们都是一起去吃午饭,共享吐槽和欢笑的文化。但是,我并没有迫切渴望他们的陪伴,显然,他们对我也是如此。在打印体格检查文件的一天工作结束之后,我很开心能够独处一阵子,吃晚饭,康宝浓汤和三明治,从塑料盒里拿出一块儿冰淇淋作为甜点,读一读从小石城图书馆借来的书,有些夜晚则尝试写一部短篇小说,但最重要的是思考自己的人生---简而言之,享受新获得的独处的奢侈。

我的思想沉溺在过去的话题上,还有从部队专业之后的未来前景上。我应该继续住在芝加哥,还是到纽约去闯一闯。在当时,那些觉得自己天赋极高的人都觉得需要到大城市生活(“如果我能在那里混得好,我在任何地方都吃得开。”)婚姻呢?我知道我想写作,但什么种类的写作对我来说最好呢?独处给了我很多时间去思考所有这些问题。

在独处的时候,我发表了第一篇文章,本行业里常说的“豆腐块”,是有关小石城种族关系的文章,这里在两年前发生了中心中学由联邦政府强制实施的种族融合活动(1957年美国阿肯色州小石城发生的事件,25日,艾森豪威尔总统不得不动用美国陆军101空降师,“占领”了小石城,维持秩序,并暂时直接控制了1万名州国民警卫队。在全副武装的美国大兵保护下,9名黑人学生最终得以入学---译注)。这让我开始了作为作家的独立思考,也彻底改变了我与独处的关系。

一旦致力于写作生涯,我的独处就不再是漫无边际随意驰骋了。大部分时间被用来思考我在构思的小说和随笔。如何写小说的结尾,文章中强调何处,或者发现文学批评中的真实要点:这样的事如今占据了我的大部分时间,之前独处时随意思考主要用来尝试发现真正的自我。我常常是在入睡的边缘或者刚刚从睡梦中苏醒时发现这些问题的答案。这是真正的独处吗?我不敢肯定。

03

独处是心灵的奢侈,但如果被强制独处则成为一种折磨。这里想到监狱中被关禁闭,这一直被认为最终以精神崩溃而告终。纳粹和苏维埃的审讯者常常使用强制独处迫使敌人精神崩溃。另一方面,天主教特拉普派(Trappist)修道士和其他僧侣选择自愿性的强制独处。人们可能认为祈祷最好是独自祈祷,但犹太人要求组成一个祈祷班(minyan),十人一组共同祈祷。

《独处》的作者们简要介绍了独自前往北极的美国海军上将理查德·伯德(Admiral Richard Byrd)。他生活在白雪覆盖的小屋,能够“进行不受干扰的推理和发明创造”。在他安静的日子里,他发现了“来自安静---温柔的韵律,完美和弦的张力、两个半球的音乐。抓住那个韵律、暂时让自己成为该旋律的组成部分,这已经足够。在那个瞬间,我毫无疑问地感受到人与宇宙合二为一的狂喜。”

上年纪本身也成为独处的实践者。年轻时,我将了解十大最佳歌曲作为我的事业。现在,我不知道任何一首最佳歌曲,除了碧昂丝·吉赛尔·诺斯(Beyoncé)、阿黛尔·阿德金斯(Adele)、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之外,甚至连最受欢迎的歌手的名字都不知道。之前,每部新电影上映,我都去观看,不仅知道明星的名字而且大部分人物的演员名字。现在,在超市付款处,当我看到通俗小报出版社的标题“詹·里弗斯·贾斯汀”(Jen Leaves Justin)时,我会纳闷这个詹究竟是詹妮弗·安妮斯顿(Jennifer Aniston)还是贾斯汀·汀布莱克(Justin Timberlake)。这提醒我意识到,无论如何我根本不在乎究竟是谁。

与此同时,死亡和疾病继续清除掉我原本的社交日程安排。过去,我总是每隔几周就要邀请高中时期的六七个老友在芝加哥湖景区附近被称为贝果(The Bagel)的美食店聚会。但是,在过去五年左右的时间里,有三个老友去世,有一个因为严重的坐骨神经痛疾病起不了床,有一个需要时刻伺候痴呆的妻子,还有一个陷入一种很特别的痴呆状态,使其根本无法谈论1955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我不是数有几只羊或者曾得到上帝保佑几次,而是数一数我的同代人中有几个朋友和熟人死掉了。这个数字如今已经到了38人。

如果有人幸运地活到老年,像我这样达到87岁,独处时想的话题越来越多涉及到死亡。对此,蒙田很可能表示赞同。他曾经认为,要除去死亡的陌生感和恐惧感,“让我们频繁遭遇它,习惯它,让我们心中经常想到死亡而不是其他。我们并不知道死亡在何处等着我们:因此,让我们无论在何处都等着死亡来临。”蒙田补充说,“如果我是个耍笔杆子的小文人,我将写出人们死亡的种种花样的汇编和评论集。”蒙田希望自己在菜园中收拾洋白菜的时候死去,结果,他死于扁桃体周炎,他的死亡过程极其痛苦,因为舌头瘫痪而说不出话来,在1592年去世,享年59岁。

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在《沉思录》中要求我们“离群索居,沉溺于自己的思想中”。贯穿《沉思录》的始终,马可·奥勒留一直在提醒我们,自己的角色在永恒性的剧本中是多么渺小,甚至皇帝也是如此。他写到,“不要瞧不起死亡,而是要心满意足地与其共处,因为这是自然意志的那些事之一。因为对于年轻人和老人,逐渐长大变得成熟,长出牙齿、胡子一直到头发灰白,当上父亲,怀孕,生产,以及所有其他自然的操作,人生各个阶段的操作,最后的消亡也是如此。”马可·奥勒留坚持认为,名望、财富、权力最终都没有一个重要。“舒舒服服地在这个微小的时空里穿过进入大自然,你在世走一遭结束,就像橄榄成熟了掉落,祝福生产橄榄的大自然,感谢生长根基的大树。”就像蒙田一样,马可·奥勒留也是在59岁时去世,不过死于公元180年,可能是感染瘟疫而死。

塞涅卡也提醒我们不要过分强调死亡的重要性。他写到“如果不知道如何善终的话,他会生活得很糟糕。”他还注意到,“害怕死亡的人将永远不能做活着的人值得做的任何事。”塞涅卡实际上被他从前的学生如今的皇帝尼禄下令自杀,尼禄认为老师背叛了自己,站在了敌人的一边。塞涅卡自己拿刀捅死自己的行为非常笨拙,似乎干得很不漂亮——这个场景后来被画家雅克·路易·大卫(Jean-Louis David)和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描绘得很好。最好不要给人如何死亡的建议,切记。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路易·大卫《The Death of Seneca》1773

我自己的独处训练既没有让我感受到天人合一的和谐也没有克服我的死亡恐惧,古老的黑马从外面冲过来,而且越来越快。我能够回忆起阅读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场景,她在纽约的公寓里每天下午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纯粹进行思考。你认为,她是在寻求独处吗?我的独处从来没有接近如此组织严密的方式,在我的轿车里接受我的独处,我不再听音乐,在淋浴的时候,在入睡前的床上,甚至棒球比赛若干回合之间插入的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它被切分成三分钟的广告单元以及在棒球比赛中的更换投球手期间(感谢你,静音键)。在其他任何地方,我都能找到独处的机会。

在寻找独处的过程中,我也削减了我在数字文化上的放纵投入,因为没有什么能比这些东西更能有效地淹没个人的空余时间了。我听几个播客,阅读一两个博客,发出几个无脸书通知,切断领英上的所有联系。我继续不停地查收电子邮件,希望能给我带来称赞、奖励和其他令人开心的消息。偶尔我也能得到住在附近的读者的饭局邀请,或前往芝加哥的访问计划,但都礼貌地拒绝了,对我来说,这是合理的,我告诉自己,把时间花在独处中可能更好些。

我在独处中获得了什么呢?《独处》的副标题再次是“独自一人的科学和权力”,该书的作者将其对该研究课题的积极观点建立在如下基础上——善于独处意味着“乐观主义(拥有对人生的积极态度),不断成长的心态(将独处视为反思和成长的机会),热爱自我(对自我友好),好奇(表现出学习和体验奇迹和敬畏的开放性)、生存在当下。”除了热爱自我和好奇,在所有这些方面,我都达不到要求。

在独处中,我自己的思考是没有相互联系的,更少系统性,也谈不上有多深刻。作为作家,我感到纳闷的是,我是否只能在手里拿着笔时或者手指放在键盘上时才能有真正的思想。作家们的分界线是文笔很好却不需要写作的作家如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美国艺术史学家伯纳德·贝伦森(Bernard Berenson)、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和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等,还有一类是那些觉得如果不写作时就觉得文笔干涩的人,我就是该群体中的一个小喽啰。对于第二作家群体的我和其他人来说,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的话“若不看见我说出的话,我怎么知道自己思考了什么呢?”是适用于我的。

换句话说,对于我们来说,写作和思考是毗连着的,是拥有共同边界的。换句话说,独处虽然有宣扬的种种好处,对于我们来说可能是价值有限的一种努力。而且,为了独处,你根本无需做任何事,不过是拉一把椅子放在比莉·哈乐黛的椅子边,向她抱怨一下我自己与独处的关系截然不同。

本文出处:《Alone Again, Unnaturally》

约瑟夫·爱波斯坦 著

吴万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