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有趣的人,寻好玩的答案”。 这里是十点读书创始人林少带来的 聊天文化栏目《我问》。 每期邀请一位林少喜欢、欣赏的好友、智者品茶聊天,在闲谈中交流彼此的人生难题,在思维和灵魂的碰撞中,探寻彼此的生命故事,用生命影响生命。 第十五期嘉宾是 收藏家、文化学者马未都。 面对生死这一哲学话题,他说:“活着的时候,要对此有所思考,同时,死不足畏。”

到了不惑之年,林少逐渐发现身边的亲友开始面对“死亡”这个话题。

人生时钟的指针转动近半,在一场场或遗憾或悲痛的告别中,人们重新开始思考生命、审视关系。

这一期《我问》,林少的提问对象是收藏家、文化学者马未都。

同样是在40岁过后,马未都经历了父亲的离世,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死离别的切肤之痛。

电影《寻梦环游记》给予了在世者一种相对抚慰的说法:“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如果还有人记得离去的人,那么就不会消失。

于是,自父亲过世之后,马未都开始为重要的人写悼文——亲人、友人、名人,还有像破烂张这样无人知晓的素人。

当林少问起不同人的故事,马未都总能回忆起久远的细节。然而,如今手机微信里好友近5000人,即使有备注,马未都也有太多想不起来是谁。

林少对此感同身受,在无数次擦肩而过之外,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珍贵的名单。

如今,汇集了这些悼文的书籍《背影》已经出版到第二辑,马未都还将继续写作,直至100人。

不单是为了怀念逝者,这些人的经历跨越了整个20世纪,像一面面镜子,映照着马未都看见的时代切面。

本次对谈,林少与马未都聊起那些触及生命的话题,在他人的人生中反观当下的自己,珍惜身边的人,学会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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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马爷,我最近一周把您的两本《背影》都看完了,您写得很好看。我40岁,感觉好像把小时候的事情重新又活了一遍。

马未都:我这书(里的文章)就是从50岁开始写的。

我40几岁,我爹走了,他活了72岁。这书不是刻意写的,当时《北京晚报》约我写悼文,我爹去世十年,就写一些回忆的文章。后来最好的朋友突然走了,也觉得心里要有一些表达。

写多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跟我约稿,我一想这些文章也有几十篇了,挑一点给他们。一开始我并没有信心,谁看这种悼文呢?

结果第一本大前年出来了,迅速成为畅销书,这个很出乎我的意料。我就问他们,什么原因呢?大家说有个朴素的说法,叫图书版的李焕英,就是比较接地气,很多人都能感同身受。

林少:(这些人物)曾经是您身边的人,也是我们熟悉的人,仿佛看到了我们自己的时代。

马未都:这套书主要由三种人的故事构成。首先是亲人,他们对我来说最为重要;其次是名人;最后是素人。

在第二本书中,我写到了“破烂张”,一个捡破烂的人。现在,捡破烂的人有了更文学化的称谓——“拾荒者”。

很多人并不知道,在中国,有很多人就是靠捡破烂生存的。

有的还把孩子养大,供孩子读大学,让人非常感动。看到他们的生存状态,我们就没有理由再抱怨生活了。

人生百态,这些人都是与我有过交集的,留下了背影,所以(这套书)取名为《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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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我看书的顺序跟您的分类是一样的。我就先看名人,看李咏、《时尚》创办人吴泓,我们公司之前在时尚大厦办公了6年。再看您的亲人,最后是看素人,您写的素人非常生动。

马未都:(有的人)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但生活得并不差。实际上,我认为他活得更好,因为他有底层生活的逻辑,能够应对险恶,游刃有余地处理人际关系。同样,有钱并不一定更快乐。

林少:我很惊讶您交友怎么这么广泛,感觉什么人您都认识。

马未都:我年轻时特别喜欢交朋友,结识了各种各样的人。我在第二本书中提到的张恪智,这人穷困潦倒,拿着树枝在马路牙子上写字。我说:“哟,你这字写得不错呀。”他笑,我们就认识了。

后来,他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问他为什么老这样,他说他欠了钱。(80年代)我存折上有八千块,借给了他好几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借给他,之后他就跟我特亲。

他是老北京人,但在50、60年代被发往四川雅安支援三线建设。直到他去世,他都没有还我钱,但这钱成了我们俩之间的一个缘分。

他原来老到我们家来,跟我说他还不了钱,我觉得说就是一个态度。

有一次特别有意思,跟我说:“我今天能还你钱,但有个问题,如果我把钱全还给你,我就又没钱了,我还得跟你借。”他问我能不能再用这笔钱做点生意,赚了钱再还我,我也无所谓。

后来雅安地震,我写了一篇博客提到他,马上有人说他已经去世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觉得人跟人有很神奇的缘分,一生中会与许多人擦肩而过,但真正能够记住的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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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您说年轻的时候喜动好交友,有各种朋友——忘年交、莫逆交、肺腑交、布衣交、管鲍之交、物外之交、萍水之交、患难之交等等。这么多朋友,您是怎么维护关系的呢?

马未都:年轻主要是有精力,按我太太的评价,我这个人只有冬天偶尔礼拜天会在家,天一暖和就没人影了。没见过我天黑前回家,对每个事都特有兴趣。

比如我跟王世襄先生,他比我大41岁,我认识他的时候30岁。按理说,一般人都跟隔着两代的人有代沟,过去人生孩子早,40岁已经当爷爷了。

但是我跟他们有一个共同兴趣,我跟王世襄先生认识,是因为家具;跟朱家溍先生认识,是因为文物,那时候老去故宫跟他聊天。

他们年纪大,是从旧中国走过来的人,家里又有钱,见过的东西多。我那时候老愿意请老先生吃饭,刚改革开放,北京还是老餐厅。糟溜鱼片一筷子下去,老先生就说这鱼片不够脆。

我对鱼的认知就是生和熟,没有脆这个概念。他随便一句话,你就去琢磨。

我现在就明白了,做糟溜鱼片对鱼有要求,原来都是近海的鲮鱼,只吃秋天这一段的,而且只吃一斤半的。

你今天觉得,这些老先生是不是太酸了?他就是酸,因为他过去生活好。生活不好,饭还没吃饱呢,吃什么都一样。老先生会无意中(透露出)很多东西,他说话(认知)的起点比你高。

林少:我记得您书里提到王世襄老先生还自己做菜,去饭店还自己炒了菜拎过去。

马未都:对,就是家常菜。他讲究超级多,都是老讲究。新讲究是说从哪个国家买来的,过去(讲究)说几月份的小虾最好吃。

有些人觉得这算啥呀?生活态度反映了一个人的多个层面,他对美食的追求,不仅仅是因为富裕,还是因为这个人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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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背影》的第一篇写的是您父亲,父亲的离去对您意味着什么呢?

马未都:情感重创,跟父亲的所有的记忆都变得特别珍惜,那么多事还没做。我父亲是在读了十年书之后去当兵的,我认为民国十年的教育对一个人的成长和心态的影响,绝对不低于现在(大学生)的十六年教育。

我在第二本书写苏雷,也写了这个问题,十几岁的初中生就算大人了。社会环境促使你野蛮成长,成熟不仅仅是着装,还有他们的状态和内心世界。

林少:您那个年代,十五六岁时历练比较多。

马未都:环境非常严酷,包括你的生活环境,吃穿不能随心所欲,还有社会的变动,我们几天之内就被告知要从北京到黑龙江生活,冰天雪地,但也能够过下来。所以有的人多年不见,但是跟他相处的那一段时间还是很清晰的。

林少:您跟苏雷、王朔是十来岁就认识了吗?

马未都:我在出版社当编辑,陆续认识的,都是20多岁。王朔写过小说,但是没名,他真正出名是84年以后,到轰动性效应都是86年以后的事了。

林少:当时那么多稿件,您是怎么发现他的文章的呢?

马未都:这个并不是很难的事,因为我是一个职业编辑。当时的编辑工作不像现在都是约稿,看谁有名就让他写个小说发表。

那时候每天都是自由来稿,像王朔那些稿子都是搁在信封里寄来的。早上把这些稿子全部拆开,摊平了就分发,每个编辑分一摞。

大部分稿子是不行的,一看就不行,就退掉。有些稿子一看就不一样,表述方式很特别。

一个好歌手唱一嗓子,你就知道他好,不需要把歌唱完。小说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大部分人对小说没有这个判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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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我想起来九几年,我读初中,走在街上就有很多《王朔文集》,我估计很多还是盗版。

马未都:对,一上地摊都是盗版。

林少:您觉得当时为什么王朔的书红遍大江南北?

马未都:王朔的第一本小说集是我编的,我觉得他是新文学的代表,跟传统的文学表达方式是不一样的。他融进了那一个时代的最前卫青年对世界的看法,他是一个不循规蹈矩的人。

他们这类人是有文学天赋的,这个没有办法,其他人怎么努力也达不到。这些跟我同时代的作家,几十年来一直保持有名。王朔算一个,莫言、刘震云、余华、苏童,都是文学表达能力极强的人。

在当时的文学大潮中,你说这个人最终会被淹没掉?不会,他只要有本事,他一定出来。就是我不把他找出来,别人也会把他找出来。

最近这两年特火的李娟,拍的电视剧叫《我的阿勒泰》,书叫《阿勒泰的角落》。我都看了,她就是文学天赋好,你看她没什么教育背景,也没有人帮忙。

林少:马爷,我记得您是小学没毕业,后来是怎么成为了专业的文学编辑又写作呢?

马未都:上学和读书不是一回事儿。有人上学脑子都飘走了,最后啥也没学成。读书,是你愿意读。

我四年级就离开了学校,刚稳定下来,我随着父亲去东北干校,连学校都没有,就把这帮孩子集合在一起,每天上午拿张报纸念念,然后就下地干活了。

又过了两年,到了上中学的年龄,回来到北京师院附中待了不到一个月,就要去当兵,意外没走成。没地方去了,就在家又待了两年,就是不停地看书。

1975年,我20岁,分到了工厂开始学工。那一段(经历)对我的影响很大,航天工业部的导弹、卫星,加工的部件都非常复杂,对我们是强化训练。所以今天什么样的图纸我都看得懂,我脑子里的立体感极强。

我在工厂里不甘寂寞,就在公寓里看书、写小说。当时航天工业部有超级好的图书馆,什么时候去都没人,书随便看。

其实我小说写得特别少,我刚写第三篇小说就发表了,特别幸运是发在报纸上了。文学大潮来的时候,报纸的影响力是最大。

当时杂志比如我们的《青年文学》(发行)高峰期是40万份,报纸一发行就500万份。我们工厂车间什么报纸就一张,早上一到车间,都是被人抢着看。

你看的时候,身后一定站着一个人,等你看完给他,它的传阅率特别高。500万份报纸,传阅率不低于10,就是说有5000万人看到你的小说,就是一夜爆红。

那时候我特天真,《中国青年报》责任编辑说,有人给你写信,我说谁给我写信,我就给谁回信。

他说在走廊角落里搁着,我一看,两麻袋信,看都看不完。那时候全民族对这种事的热情,是今天的人根本不能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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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那时候文学是出明星的,写诗也出明星,像北岛出来都是众星捧月,现在诗人出来很多人都不认识。

马未都:那时候文学新星和诗人新星都是不断涌现。诗人像北岛、顾城、杨炼,每个人都是高峰,文学也是这样。

林少:我们也没什么娱乐,小时候只能看书。

马未都:电视是80年代中后期开始出现,家庭普及得到90年代了。第一个特别有影响力的(电视剧)就是《渴望》,后来就是我们弄的《编辑部的故事》,还有《我爱我家》、《海马歌舞厅》。

林少:您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编辑部的故事》背后的创作起源吗?

马未都:当时《渴望》(播出),真的是万人空巷。今天的影视剧,收视率再高,也根本没法比。我马上就知道媒体开始转换了,大家开始看电视了。

我们就写了《编辑部的故事》,不过没有赚钱,稿费很低,后来弄了《海马歌舞厅》赚点钱。

但我不喜欢这种生活,它非常纷杂,各种诱惑太多,我就离开文学界了。我刚进出版社的时候,认为一辈子就是干这事的。文学是我一生的梦想,实现了,结果也就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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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您什么时候开始转向收藏文物、古董呢?

马未都:我在出版社当编辑的时候就喜欢文物,业余爱好。还有点偷偷摸摸,人家觉得你在不务正业。后来我做影视编辑,赚了些钱,有资金买点,就越来越喜欢。

今天文物知识太多了,去买书都买不完。我喜欢陶瓷的时候,全中国就两本书,全靠自己(摸索)。

我对文物有过一段时间很痴迷的研究,我可以和任何一个搞文物研究的人对话。这些得有思考,还有天生的敏感。

文物跟文学一样,没有天生的敏感,根本就捕捉不到(细节)。文物有时候搁老远一看,就知道真假。

就像很多人修车,半天没修好,打个电话找个明白人,他让你把电话放在发动机旁,听一听就能告诉你毛病在哪儿。

我跟他们表演过,所有的瓷器,我看见正面是什么,我能告诉他背面画的什么。他们所有人说神了,其实没什么神,它是规律性的东西。

林少:您觉得文学天赋跟文物天赋有哪些区别和关联?

马未都:文学更多的是感受,我能不能感受作者要表达什么,表达是不是恰到好处。文物是判断,我一看就知道大概哪个年代,它不会超越这个框架。

每个人都有优于别人的地方,你清晰地知道自己行,不重要,你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行,是最重要的。

知道自己不行的好处是什么呢?你要躲开,不要在这过分努力,浪费人生。

你要先判断自己,一定不要认为自己什么都成,不成及时放弃。谈恋爱都是这样,明摆着感觉不怎么成,别浪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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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您在过去的经历中,有没有放弃哪些特别重要的事情?

马未都:我放弃的东西多了,十几岁的时候很茫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小说还没写成,我得学点本事,最时髦的就是学外语,去听了一节英语课,我就撤了。英语学不会,我就去学日语,学了八个月。

那时候我还酷爱摄影,今天酷爱摄影,先去买一相机,我的相机是自己做的。我读了很多书,到现在我都可以讲摄影课。

后来我为什么撤呢?因为有一年参加地坛庙会,发现扛照相机的人比扛糖葫芦的人还多,我就放弃了,不去内卷。

我觉得没必要花更多功夫,因为把一个知识或学问做好,一万小时是起码的。我时间是有限的,能放弃就放弃。

林少:这些爱好是早期了,最近有没有放弃特别重要的爱好呢?

马未都:除了想把博物馆做好,其他事我都没什么太多兴趣。再说我也到这年龄了,该有的都有了。

写书还是我的一个乐趣,尽管很苦,因为全是手写,都有手稿。今天的人先别说写成多好,就是把这些纸抄一遍,大部分人也是不愿意的。

林少:平时听您讲的话,觉得您很智慧、很通透,我很好奇最近这些年有没有碰到过低谷的时刻?

马未都:肯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无缘由的。我会警告自己,需要自我调整,人是不可能一生中所有事都一帆风顺。我一直想做一个理想中的博物馆,到现在还没达到我的标准呢。

林少:您理想中的博物馆是什么样子的?

马未都:我有一句话,叫“你没来不能想象,你来了不能复述。”

林少:您在写作上面,未来还有哪些比较大的梦想?

马未都:我现在重要的书是这套《背影》,我计划至少写到100个人。一人一生,百人百年,每个人都代表了他的人生,同时折射了他所处的时代,构成了中国近现代史。主要跨度是1900到2000年,中国人的精神风貌发生了巨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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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您的序写得非常精彩,您想告诉我们生死是个哲学命题。我发现到了40岁,身边的亲人朋友开始面对死亡这个话题了。当谈到死亡教育时,您希望这本书能给大家传达什么?

马未都:我希望人在活着的时候能对此有所思考,同时,我也希望传达死不足畏。

很多年纪大的人都不怕死,我跟他们聊过,有些100岁的人非常坦然,觉得明天离世也无所谓。

有些生活质量不高的老年人,还渴望离世。就像史铁生所说的,“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林少:我在书里其实感受到了很多亲情,特别是您这个时代的亲情。小时候,邻居之间推门而入,一起吃饭,但现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隔得更远了。这么多年,您认识的朋友有哪些变化呢?

马未都:我们社会正在从人情社会向商业人情社会转化,很多人关系好,是因为有生意往来。

我写到我姥姥出殡,从大杂院的后面抬出来,每个人都扶一把灵,这是中国传统。想起来依然热泪盈眶,很多人不是亲人,而是朋友、邻居。

姥姥在那里住了几十年,左邻右舍关系都很好。所有邻居在送行的时候都不舍,暗暗啜泣。现在没有这样的事了,那种真诚,现在拍电影都拍不出来。

林少:我记得王世襄先生跟您说,“你现在年轻,你的时间是按年过,我现在是按天过的。”

马未都:那时候他70多岁,我30岁。我当时不理解,现在我很理解,很多事我不愿意去,没有时间浪费。

林少:我看您说常常会觉得有遗憾,怎么样才能少留一些遗憾,更好地告别呢?

马未都:我在扉页上写了刘禹锡的诗:“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对年轻人说这些都没用,年轻人就珍惜自己的生活。

林少:跟您聊完,感觉会更明白您墙上这四个字,“如梦如幻”。

马未都:我第一次看见“如梦如幻”,是篆书字,弘一法师写的。在叶圣陶老先生家,他的孙子叶三五从大抽屉打开给我拿来看。当时我是纯文学的感受,今天再看,是社会学的感受。

我老说,人年轻时不荒唐,枉为年轻。

我们的荒唐,是一种积极的荒唐,对迎接未来世界充满了热情,就跟姜文拍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一种感觉。

作者 | 酉星,《我问》栏目由十点读书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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