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明 素材/周文军
小叔出生于1960年，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儿子，比我父亲小五岁。
自打我懂事起，就发现小叔呆呆傻傻的，和常人很不一样。我曾经好奇地问过母亲，母亲告诉我，她嫁过来，小叔就这样了，具体原因她也不知道。
我也曾经问过父亲，关于小叔的事。父亲听了我的问题，一句话也不肯说，不一会儿眼睛就红了，我甚至还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若隐若现的泪花。父亲最终没有告诉我小叔的事，还把我训了一顿，说：“你这个小孩子瞎打听大人的事干么！上一边玩去！再乱问，我非揍你不可！”
看到父亲有点发火了，吓得我不敢再问了，转身就往外跑。在转身的那一刻，我却突然发现父亲竟在偷偷地抹眼泪。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问父亲关于小叔的事了，我不想让父亲再次的伤心流泪。小叔的身世也就成了一个谜，埋藏在我心中很多年。
我父亲有兄弟姐妹4个，除了小叔我还有两个姑姑，我父亲是老大。
两个姑姑早已结婚，嫁到了外地。她们每次来的时候，都把小叔看成小孩子一般，连给他买的礼物也是和我一样。确实，从智力上看，小叔和我这个几岁的侄子差不多，甚至他还会和我抢玩具，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哄着我，让我让着点小叔。
小叔虽然偶尔会抢我玩具，但平时对我是真得好，如果有谁欺负我了，他第一个不愿意。
从小，小叔就带着我在村里到处玩耍。他傻傻的样子很容易受到孩子们的嘲笑。他也知道别人在笑话他，可他一点不生气，只是站在旁边嘿嘿地笑。如果你认为我小叔人傻好欺负，那就大错特错了。假如有别的小朋友欺负我，那等待他的，就是小叔的怒火。
在我六岁时的一个夏天，父母、爷爷奶奶都在地里干活，没人照看我，小叔带我到河边洗澡。
当我们来到河边时，已经来了很多孩子了，有本村的，有外村的，有几岁的，也有十几岁的。他们在水里游泳、潜水、打水仗，玩得很开心。
本村有几个孩子，看到小叔带着我来了，就想捉弄小叔。我们本想在岸边脱了衣服，再下水，可没想到，衣服还没脱完，那几个孩子就一起用手朝小叔身上泼水，边泼还边说：“大傻个！大傻个！”
霎那间，小叔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我离小叔远一点，侥幸没被泼到。原以为，被弄湿了衣服，小叔会很生气，令我惊讶地是，小叔竟然朝着向他泼水的孩子们傻笑。
这下，那几个孩子觉得小叔好欺负，更不把小叔放在眼里了，泼得更欢了。
小叔能忍下这口气，我却忍不了，他毕竟是我的小叔，我看不惯别人欺负他。我立马跑到小叔跟前，呵斥那些孩子。他们都比我大，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还骂我是“小傻子”，我气不过和他们争吵起来。
吵着吵着，我们又打了起来，那些孩子人多势众，个子又都比我高，不一会就把我打倒在地上。有个孩子还骑在我身上压着我，我怎么用力也翻不了身。
被人骑在身上，我又羞又急，可我力气太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欺负我，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无助地哭了起来。
小叔站在旁边看我们打闹，一开始还笑呵呵地拍手叫好，等他看到我哭了，才明白我是被人欺负了。他顾不得身上湿透的衣服，立马伸出两只大手，把压在我身上的大孩子提起来，扔到了一边。
大孩子被摔痛了，哭了起来，招呼他的伙伴们一起对付我小叔。小叔毕竟是成年人，和他们比起来，人高马大的，五六个孩子也难占到他的便宜，不一会小叔就把他们都打倒在地。
看着躺在地上的这些孩子，小叔满脸生气地说：“你们谁敢欺负我家军军（我的小名），让他哭，我就打你，让你也哭！”
听着小叔幼稚的话，幼小的我，竟突然有了一股安全感，从此和小叔更加亲近了。
那天过后，我把小叔当成了我的“保镖”，小叔到哪里去玩，我就跟到哪里！不对！其实说句实话，应该是我到哪里，小叔就跟到哪里。在身份上他是我的长辈，可他什么都听我的，我说上哪就上哪，我反而成了他的“大哥”！
后来，村子的各个地方，经常会出现两道身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小的走在前面昂首挺胸，大的走在后面小心翼翼。在那一刻，我在村里仿佛有了最大的依靠，再也没有别的孩子敢欺负我了！
爷爷奶奶在我七岁到八岁这两年相继去世了，爷爷比奶奶早走一年。奶奶走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叔，在弥留之际，奶奶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泪流满面地说：“老大啊！我走了，你弟弟没法自己生活，以后就靠你了，你可不能不管他啊！”
父亲听到奶奶的话，哭着说：“娘，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会接小弟一起生活的。要不是我一时糊涂，小弟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亏欠了他一辈子！是我害了他！”
说完话，父亲和奶奶抱在一起，大哭了起来。从他们的哭声中，能听出他们万般的不舍与无奈！
在旁边听到父亲和奶奶关于小叔的对话，又勾起了我对小叔的好奇心，看来还和父亲有关，怪不得不愿意告诉我事情的原委，看来是有难言之隐啊！
奶奶走后，父亲就把小叔接到了我家一起生活，还让他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就这样，我和小叔每天相处的时间更长了。
小叔到了我家，对我父母不是很亲可，反而好像对我特别得依赖。或许是因为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些，让他对我有了一些亲近感。
这时，我已经上了小学，学校就在村头上，离我家不是很远，走路四五分钟就到了。
我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怕吵醒小叔，影响他睡懒觉，我特意放轻了动作，可每次只要我起床，他就醒了，然后也跟着我起床。
看到小叔像我一样起这么早，我像哄孩子一样对他说：“小叔，你脑子不大好，还是多休息吧！休息好了，说不定某一天，你就会突然好了啊！那样，你就可以过正常人生活了！”
小叔听了我的话，嘟着嘴说：“我都这么大了，才不会睡懒觉呢！我要和你一起去上学，我也要学很多很多东西！”
听到小叔说出近乎孩子一般的话，我眼睛湿润了，难道小叔一辈子就这样了？永远像个孩子了？
那时候，学校并不会接受小叔这样的人上学，况且小叔岁数也太大了，学校根本不可能要他。
每回我上学，小叔就跟着我去上学。我进了教室，他就坐在教室外面的墙根下，等着我，一坐就是大半天。我看他一直坐在那等我，赶也赶不走。我就利用课间时间过去照顾他一下，给他打点水喝，再带他上个厕所。
刚开始，学校的同学们看到门口一直坐着个呆傻的大人，很害怕，担心他会突然打人。可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都知道我小叔很善良，很喜欢和孩子玩，完全就是个大孩子。慢慢地，在课间活动时，有些大胆的同学还主动邀请小叔和他们一起玩游戏。
每当这个时候，就是小叔最开心的时刻，他又蹦又跳地和同学们玩个不停，从不间断的笑声中能听出来，小叔很喜欢这种生活。学校里的老师见了小叔的样子，都摇头叹息：“多好的人啊！咋就长不大了呢！”
1995年，我上了初中，离家比较远，需要住校，可小叔还想跟着我，尤其是我周末回家拿干粮的时候，小叔会拉着我的胳膊不撒手，不让我走，非要我带着他一起走。被我父亲熊了一顿，他才没再拉着我，而是一脸沮丧的进了屋。
原以为，小叔被熊了，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和父母吓了一大跳。
那是我刚上初一，中午放学后正在吃午饭，班里同一个村的同学急忙忙地跑到宿舍，把我喊了出来，说：“我怎么看到学校门口，有个人很像你小叔啊！你快点过去看看，别再走丢了！”
我刚听到他的话，以为他在和我开玩笑，我小叔神志不正常，怎么可能会找到学校来呢？可看到同学一脸严肃的样子，我猛然惊醒，吓了一跳，赶紧向学校门口跑去，生怕去晚了，小叔走了，那就不好找了。
等我飞快地跑到学校门口，就看到小叔蓬头垢面地像个乞丐一样，蹲在校门口围栏的地方，紧张地到处张望，四周围了很多人，对着小叔指指点点。
我急忙跑到小叔身边，把他拉起来问道：“小叔，你怎么找过来的？我父亲知道么？你自己走丢了怎么办？”
小叔看见了我这个亲人，眼睛红红地说，说：“军军，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怎么不带我来上学啊！”
说完这两句话，小叔紧紧抱着我的手，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小叔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松开了我的手，从地上的一个破篮子里掏出一个袋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竟是一包水饺，只不过水饺有些破了，都快成了一团浆糊。
小叔笑呵呵地说：“这是咱家中午吃的水饺，猪肉馅的，你最爱吃的，快吃！快吃！我是趁着哥哥不注意时偷着跑出来，给你送过来的。你可不能告我的状啊！要不然回家，哥哥会打我的！嘿嘿！”
看着小叔傻笑的模样，还一心想着我，我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我的小叔啊！我长不大的小叔，我该怎样才能让你恢复正常呢！
我混着泪水，狼吞虎咽地把这包水饺“浆糊”吃了下去，感觉格外的美味，是我长这么大，吃过最好吃的水饺。
小叔看我都吃完了，高兴地在地上又蹦又跳地，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很有成就的事。
吃完饭，我拜托同学替我向老师请了一下午的假，然后骑车把小叔送回了家。
到了家，我发现家门紧闭，父母不知去了哪里。我正要转身去找，这时一位邻居大娘走过来说：“我的天呢！军军啊，可算找到你小叔了！中午吃饭时，没见到你小叔，你父母都要急死了。现在他们正和几个村民满村里到处找呢！附近的几个村都找遍了，都没找到。怎么被你给找到了？可把你父亲吓坏了！你父亲说要是找不到你小叔，他以后都没脸下去见你爷爷奶奶了！我看他急得都哭了！”
听了大娘的话，我也是一阵后怕。
没过一会，我父亲母亲骑着车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父亲看到小叔和我站在一骑，起初很惊讶，接着就明白了，他怒气冲天地挥起大手就要往小叔的脸上打去。
我急忙拦住父亲，哀求地说：“别打小叔了，他没有恶意，他只是想给我送碗水饺吃！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学校的，幸好被村里的同学发现了，我才及时找到小叔，要不然他走丢了，就不好找了！”
父亲听了我的话，眼睛一红，眼泪也流了下来。他放下自己的手，自言自语地说道：“找到就好！找到就好！以后可得看好你小叔！一不留神，我差点犯下了大错啊！”
这件事以后，父亲对小叔更上心了，害怕一不小心，又让他走了。
在父亲的看管下，小叔再也没有走失过。我因为上学和小叔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也只有周末或者放假时才能见到他。后来我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见面的次数更加少了。
可每次我回家，小叔见到我很开心，依然把我当成小时候的那个孩子，还想要带着我出去玩耍。这么多年，我性格和外表都变了，可小叔除了外表变了，内心还保留着过去的那份童真。我也不知道，我应该为他的天真快乐，感到高兴还是悲伤！
后来，我成家立业，在远离老家的城里安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和小叔接触的次数更少了，只有过春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等节日，才能回去见一面。这么多年，小叔一直和我父母生活在一起。从我父亲把小叔接过来，到目前为止，一转眼已经三十多年。
这一天，我收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我听到这个噩耗特别得震惊，过年时，父亲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
来不及思考，我满怀悲伤地带着家人坐上了回老家的高铁。
回到家，已经到了晚上。我一进门，就见父亲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没有多少生机了。小叔在旁边还以为我父亲睡着了，拼命地要拉父亲起来，被两个姑姑给制止了。
我流着泪走上前，紧紧握着父亲苍老的手。父亲感觉到我回来了，睁开了双眼，有气无力地说道：“军啊，你回来了！我真怕等不到你回来啊！”
“你小时候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小叔会变成这个样子。今天我告诉你，他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我小时候，不知道轻重，带着你小叔到处上树爬屋，你小叔爬树能力比我强。有一回，我看到一棵高大的树上有一个鸟窝，我就想爬上去掏鸟蛋。可我怎么爬也爬不上去，就逼着你小叔去爬，却没想到你小叔刚爬了没多高，就从树上摔了下来，伤到了脑袋。从那以后，你小叔的智力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所以我对你小叔是有愧疚的！”
“我临走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哭着点了点头说：“爹，你说吧！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父亲看我同意了，脸上露出了微笑说：“你奶奶临走时把你小叔托付给我了，现在我要把你小叔再托付给你！你要替我和奶奶照顾好他！否则我们不能瞑目啊！”
听了父亲的话，我流着泪答应了他这个最后的请求。就算父亲不说，我也会主动去照顾小叔，这是我们家三代的责任，因为小叔是我们的亲人。
交代完小叔的事，当天晚上，父亲就彻底闭上了眼，再也没有醒过来，我们全家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
送走父亲后，我把母亲和小叔都接到了城里生活。小叔听说以后能和我一起生活了，又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跳了起来。
时至今日，小叔依然和我们在一起生活，而且他又多了一个好朋友——我的儿子。现在他们俩经常地一起玩玩具，一起打游戏，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情不自禁地想，看来还是孩子能和孩子玩到一块，我这个中年人已经不受小叔的喜爱了，他已经“见异思迁”了。
但是我一点也不生气，我的小叔能够像个孩子一样，一直开心快乐，不就是我所期盼的么！
写到最后，真心祝愿小叔身体健康，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