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爸是村子里学历最高的人，虽然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大专生，
但也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所以他一直很骄傲。
「你上课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这么简单的题目都做不出来。」
「想当年我一边下地一边读书，都考上了大学。现在我给你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你上课还分心不认真？」
我忍不住反驳：「我认真听了。」
「认真听了你还能做不出来？做不出来就是你上课没认真听。撒谎成性，老子非要纠纠你这个性子。」
「你跪在地上写。」
我妈拿来搓衣板的时候，我祈求她能为我说点什么。
「妈，我真的已经很认真了。只是那题目有点难，我需要想一下而已。」
「你经常开家长会，你知道的，老师一直是夸我的，我从来没有上课开小差。」
2
我渴望地看着我妈，期待她能替我解释。
但是我妈把我的手拉开，去给我爸泡了壶茶：「教育孩子辛苦你了，我一个女人也不知道怎么教孩子。」
她又失望地看着我：「楠楠，你爸说的不会错的。你也确实是有点不懂事了，我和你爸努力拼命赚钱，给???你提供最好的教育，你还读书不用心，真的对不起爸爸。」
「他上完班回来还要监督你写作业，多累啊。」
我愣住了。
这话也很伤我的心啊。
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就这么笃定我没用心呢？
是亲眼看见我上课的时候在睡觉？还是亲耳听到老师说我的不是？
你们的为什么毫无根据就这么笃定？
自那之后，只要我爸在，就算那题目我不会做，我也必须写点什么东西。
我的笔不能停，停了，就是上课没认真听。
就是对不起父母。
3.
桌子上准备的早饭已经冷了。
「看看，为了等你，早饭都冷了。这包子冷了就难吃了，你就不知道早点起床。」
「我昨天就已经说过，我今天不吃早饭，你们没必要等我啊。」
我爸：「人是铁饭是钢，你知不知道一天三餐早餐是最重要的？七点到九点是黄金早餐时间，你现在还小，不好好养身体。等你老了得了胃病，又来讲是爸爸妈妈没养好你。」
我不敢顶嘴，怕等会儿又要跪着吃饭。
我憋着气吃完早饭之后，回房间换好衣服，背上包就要出门。
我爸立马叫住我：「你到哪里去。」
「今天休息，我约了同学一起去图书馆复习。」
我爸登时不乐意了：「家里还坐不下你了？还要跑外面去复习？出门坐车不要钱？吃东西不要钱？」
「我有钱。」
「你有钱，你哪分钱不是我和你妈给你的？给了你就成你的钱了？」
我无法反驳。
我就梗着脖子站在那里。
我爸挥手：「得得得，让你去让你去，一不顺着你就垮这个脸，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一点不尊敬父母。再不管你了，你爱去哪去哪。」
我直接甩门就冲出去了。
4.
约人是假的，我只是不想呆在家里而已。
如果是在家里复习，我就要时刻被我爸监视着，学习效率只会更差。
我带着书进了图书馆，放空大脑很快沉下心来复习。
我必须好好读书，我要考去北京，我要离这个家越远越好。
怕打扰其他人，我把手机调为静音。
沉下心来复习，时间总过得特别快。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刷完了三套卷子。我转了转脖子，听见僵硬的咔咔声。
我正准备对答案的时候，图书馆的广播突然响起。
「秦子楠同学，你的家人正在找你，如果听见广播，请至一楼前台。」
广播重复了两遍。
我没放在心上。
过了两分钟，广播又响了起来。
「秦子楠同学，你的家人正在找你，如果听见广播，请至一楼前台。」
广播的声音不断重复，让周围在复习的人们有些怨念。
「到底谁是这个秦子楠啊？」
「死厕所了怎么的，听见就赶紧过去啊。」
「吵死了，根本静不下心。」
我抓着笔的手不断收紧，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想着早上出门时我爸的态度，终究起身。
从三楼下来，站在楼梯口的时候，我看见了我爸。
那一刻，我很想逃。
5.
比我动作更快的是我爸，他一眼就看到我，气势汹汹冲过来。
「爸……」
「啪！」
图书馆，人来人往的一楼，我爸给了我一个耳光。
声音之响亮，让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那种巨大的屈辱感让我恨不得立马就死在这里。
「秦子楠，不接电话让家里人担心你好玩吗？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妈这一上午多担心你，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
「知道的说是出来学习的，不知道的你是被绑了，被人发射到那月球上了，所以接不到电话。」
我爸红着眼睛，像是一头斗牛。
他那张嘴喋喋不休，全是对我的指责。
「我跟你妈就你一个女儿，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以为很容易？你看没看过新闻，一年多少小孩被拐卖，我和你妈轮流守着你你才能平安长成现在这样！」
「你舒舒服服在外面玩，我和你妈在家提心吊胆，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我不是跟你讲了，不管什么时候，手机都必须开机，保持畅通。」
我捂着火辣辣的左脸，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玩，我说了，我来图书馆复习。刚刚怕打扰到别人手机开了静音，所以我没接到电话。」
「……对不起，爸。让你们担心了。」
我的这句「对不起」，对我爸而言如同一个灭火器。他刚刚所有的怒意就这么被消灭，表情平静，语气和缓。
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要我的解释，也不是要我的反驳。
他要我低头。
6.
我爸跟周围人道歉：「不好意思啊，担心孩子丢了，所以着急了点。打扰了大家，实在不好意思。」
他还按了一下我的头：「赶紧的，跟人道歉。要不是你，我能浪费公共资源？图书馆是安静读书的地方，刚刚那广播都吵死人了。」
「就因为你死赖着不出来，我还让那人广播了好几遍。」
「你看你多给人添麻烦。」
我的骨头好像被人打断了，我爸一按就弯了腰，机械的道歉不断从我嘴里发出：「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对不起……」
我爸满意了，终于放开按在我后脑勺上的手。
「手机开静音就静音吧，但是每个半个小时给我发条短信，免得我跟你妈担心。早点回来吃饭，我们等你。」
「……不用等我。」
但是这话我爸没听到，他转身就走了。
迎着似有若无探究的目光，我沉着脸回了自习室。后来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我就记得那火辣辣的巴掌声。
羞耻感不定期会提醒我，发生过什么。
7.
离高考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爸我妈盯我也越来越紧。
我要努力在他们的干扰下备战高考。
我爸我妈睡着之后，我不得不重新爬起来，把之前做过的卷子重新做一遍。有的题目当时想不出答案，只能随便写了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必须在第二天上课之前改过来。
昼夜颠倒的作息，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
在距离高考只有 9 天的时候，我发烧了。
8.
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感觉胸口喘不过气。呼吸是灼热的，身体也沉重不已。
我拼了命才叫了一声「妈」。
我妈过来：「你这孩子，怎么还没起床，你爸都在楼下等你了。」
我的声音如同破掉的风箱：「妈……我发烧了……」
我妈皱眉，摸了摸我的额头：「哎呀，怎么这么烫。」
她顿时跑了出去，不是拿药也不是拿温度计，是去楼下把我爸叫上来。
我爸给我测了温度：「37.8，还行吧，低烧，不是很严重。」
「爸，我好难受，我今天想请一天假。」
「不行，请一天假又要落后多少进度。低烧而已，你这就是平时缺乏运动，身体抵抗力差。」
「赶紧起来去上课，难受多喝点热水就行了。」
我爸又让我妈给我拿了件毛衣过来，大热的天刚穿上我就满头是汗，我爸却很满意。
「发烧了就是要出汗才好得快。」
9.
这一整天在学校我都迷迷糊糊的，老师讲的所有东西都左耳进右耳出。
毛衣我在学校的时候脱掉了，但是快到家的时候我又穿上了。
打开门，我爸我妈正对着没什么热气的饭菜一言不发。
我脑子比平时反应都慢：「……爸，妈，你们怎么还没吃饭。」
我妈皱着眉：「都说了让你下了课就早点回来，爸妈等你吃饭，你这是上哪里野去了。」
我哪也没去，只是在学校睡过了头，所以回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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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撒谎：「多加了一节自习。」
我爸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还敢撒谎！我早就给你老师打过电话，今天根本就没有自习。说，放学之后到底到哪里去了！」
我不得不如实说：「我实在太难受了，所以放学没忍住在教室里睡了一会下。」
脑子仍旧昏昏沉沉的，也许是太难受，心里涌上无边的委屈。
「爸，我今天真的很不舒服，撒谎是我不对，但是今天能不能让我先睡一觉。」
「睡觉，你还有脸睡觉？距离高考只有 8 天了，你同班同学现在都在拼了命地学，就你还惦记着睡觉。你爸我也发过烧，还不是发发汗就好了，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我这么勤奋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满嘴谎话的女儿。」
我爸冷着脸看着我：「撒谎、不思进取。你今天也跪着学。」
我站在原地没有反应，我妈顿时就急了：「你这孩子，你爸说话怎么也不听了呢？」
她用力按着我，我一下就无力地跪在地上。
高考的压力、身体的痛苦、还有精神上的折磨让我崩溃：「跪，我跪行了吧？除了跪我还给你磕头。」
「爸，我求你了，我真的就只是想睡一觉而已。」
「我发烧了，脑子昏沉沉的我根本学不进东西，我现在就是把腿跪断了也真的学不进东西。这些天您说什么我都听着的，复习从来不敢分心。就给我放一天假，好好睡一次，行吗？」
我开始疯狂磕头。
额头砸在房间的木地板上，开始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这么磕了一分钟，我终于听见我爸的声音。
「说白了，你就是因为发烧所以要休息是吧。」
我爸突然站起身，去厕所接了一盆水，对着我兜头倒下。
「现在退烧了吗？能学了吗？」
「为了不读书，你现在还开始来装病这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吗？」
10.
我被这盆水浇了个透心凉。
不仅是人，还有心。
但是我爸仍觉得不够。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这是给你老子打预防针是吧？现在发烧学不进，等高考考砸了，就能说是因为之前发烧身体不舒服留下的后遗症。」
「你的这些小把戏，你以为我这个当老子的看不出来吗？」
「我现在就让你再也没有任何借口狡辩。」
我被我爸拖下楼。
他骑着电动车，找来绳子栓在我腰上。
「从今天起，每天夜跑一小时，还要喝满一升的水。」
「又运动又喝水，我看你还能有什么病。」
说完他拧动油门，我被牵引着往前跑。我爸的速度很快，如果我不跑起来，就会摔在地上，被拖着走。
我不得不拼命迈动我两条腿。
绕着小区一圈后，他又停下来，非要我喝一瓶水。喝完了，又继续跑。
我痛苦到身体都麻木了。
喝水的时候，我求我妈。
「妈，我跑不动了，我不行了。我想休息，求你了。」
我妈给我擦了擦汗：「没事，再坚持一下，你爸这是为你好。」
那一刻，我像是被人给了一记猛锤。
到后面我完全没了自己的思想，整个人都是机械地在运转着。没有注意到拖鞋跑掉了，整个人就直接踩在马路上。
流血了也没感觉。
「老秦！车！有货车！」
好像听见我妈在焦急地喊什么。
然后拉着我的电动车突然倒在地上，连带着我也摔在地上。
我没力气爬起来，只看见很刺目的光急速靠近。
然后，我和车一起被撞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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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天啊，楠楠，楠楠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
「天杀的，你这个杀人犯，你撞死了我女儿！」
好像是我妈在哭。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车库外面有人跑步……我们快打 120 吧，也许还能有救的。」
我妈好像要打电话，但是我爸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我爸的声音不大，可是我每个字都没漏掉。
「行了，别哭了。看她这样也活不下来了。就算真的能活下来，也会错过高考。是她没福分，当不了我们秦家的孩子。」
「成不了秦家第二个大学生。」
「……就当她去了吧，我们得先想办法要赔偿。」
我爸怒气冲冲地冲过去和那人吵架，我妈似乎在犹豫。
我努力发出声音：「……妈……我没事……你打电话……我还、有救……」
我妈的声音有些惊疑：「楠楠，你还能说话？」
「120……妈，120……」
我妈却半天没动：「……楠楠，你爸说得也没错。你现在这样，肯定是要一直住院的，没办法再参加高考了。」
「以后你说不定也是个残废，要一直坐在轮椅上。我和你爸这把年纪再供着你，就很吃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