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高宗时代的赵彦卫写过一本宋朝笔记,叫《云麓漫钞》,开篇第一卷第一则故事就讲出了体制的悲哀,一千年了,那套逻辑和官场套路现在依然没变。
北宋年间,常州宜兴县有座寺庙,叫善拳寺,原是唐朝宗室李蠙的旧宅。山上有座九斗坛,“九”字命名,想必是很好的东西,而寺庙的坛是用来祭祀、祈祷用的。
寺庙里立着一座碑,上面有碑文,大致意思是:
善拳寺的僧人沖伟曾经举着诉状立在桥头,应该是拦路告御状。于是,有司取了状纸,责问沖伟原委。
沖伟讲述说:善拳寺寺内有九斗坛,一直以来都属于本寺庙所有,当时寺庙的住持叫义兴。
建隆元年(960年,宋太祖刚黄袍加身),九斗坛被时任县令欧阳度上奏后,判给了道流主持。根据全文语境推断,道流主持应该是道观的道士。道观的最高领导叫主持,不是住持。
注意这里,欧阳度是上奏,如此一个小小的行政裁定,都要上面各级部门层层把关、层层核准批复。
我们看看这位县长的请示文件最终要到达哪个部门?
奏请文书经过州府的层层上奏,先后到了礼部、太常寺、刑部定夺。意思就是说,县政府一件不涉及命案的小事,最终要经过正部级单位定,而且是三家正部级。太常寺更是九寺五监之首。
为什么要呈送到礼部和太常寺呢?因为九斗坛是重要的祭祀、祈祷用具,与礼仪有关,所以涉及礼部;九斗坛也用来祭祀,而太常寺负责朝廷的祭祀工作,所以,太常寺也要审理此案。
但是,三个高级大衙门,没有商量出结果,拟了请示文件,请皇帝裁定,文书不会直接到皇帝手里,而是先到待制院,之前叫待诏院(等待诏书下来的地方,在中书省),后来避武则天讳改成了待制院。
待制院应该是不想麻烦皇帝,也没有仔细审理,就把九斗坛判给了道流。
沖伟多次上诉,于是御史台接锅,但台司只是当了二传手,直接甩锅出去,没有审理此案。
沖伟因此立桥上诉,乞求按鞠院把此事上奏,于是事情到了刑部这里。
刑部写了一道奏折,大意是:按照制度,中外诸司刑狱,如果有冤情,要由大理寺复审,大理寺审后如果还是有冤情,再送御史台,如果依然没有了结此案,再送到大僚置制院复审。因此,这个案子,按照规定,应该由大僚置制院详细复审裁定。
九斗坛到底归属给和尚还是道士,其实并不难判定,可从县衙到中枢,竟然没有人去核验调查,而只是文来文去,关键是不拿主意,不下定论。
不得已,置制院将九斗坛归属一案的详细资料呈送到了皇帝手里。
皇帝御批如下:“此小事,何老大僚详定?只需要调查清楚,九斗坛到底是怎么来的就行了……就是因为下面人没有搞清楚,导致反复诉讼,那就把九斗坛归还给善拳寺吧……”
看来,文书里应该已经很清楚地写明白了九斗坛的来龙去脉,可那些官员为何不敢拍板呢?
文中没有说是哪个皇帝,但事情起源于建隆元年,那应该是宋太祖,但这种小屁事也御批的,又像是宋太宗的作风。
不管怎么样,宋朝皇帝真是好脾气,这么点屁事,你推我我推你,竟然一步步地上升到了中央最高机关,还是没能解决问题,最后只能是皇帝出面,皇帝还没有归罪。
这件小事反映出宋朝体制的几个问题:
第一,官僚机构庞大复杂,官太多,政出多头,权责交叉和不清晰。一个小小的案子,竟然要由七八个正部级单位来审理,包括礼部、太常寺、大理寺、刑部、待制院、御史台、按鞠院、大僚置制院等。
第二,体制僵化,监管追责严苛,一个干活的,身边站着三个监督的。所以,下面官员不敢拿主意,怕失误了被问责,于是推诿扯皮,这么多部门都没有作出裁决,最后还是得皇帝亲自来。
第三,官场已经死气沉沉,大家秉持的都是这种心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积年升迁。
要知道,当时是宋朝建国初期,本应该蒸蒸日上,结果竟然也是如此官僚主义、形式主义,遍地都是庸庸碌碌的不作为的官员。
令人感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