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已出版《图解中国传统服饰》
这个话题其实很早就想聊了,后来写《》的时候浅浅提了一下,想着以后可以专门写一篇,没想到一鸽就是X年。直到前阵子郑佩佩去世,惊觉关于武侠的光影世界,可能真的是落幕了,原来觉得可能得罪人而搁置的话题也有了拿出来嚼一嚼的契机。
1
欲成“侠女”,先做“妖女”?
我小时候看过一部国产武侠电视剧《甘十九妹》(1996年版),当时觉得女主的颜值堪比仙女下凡,是我所看古装剧里惊艳值第一。
(1996年电视剧《甘十九妹》)
她在剧中就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头戴垂珠大檐纱帽的造型,很特别,很有韵味,但又似乎所有的侠女都应该有一顶类似的大檐帽,差的只是帽子的设计差异。
然而,对于行走江湖来说,这类侠女所戴的大檐帽往往设计得十分“累赘”,既不方便也不隐蔽,到底是怎么就成了标志性道具了呢?并且,我先是武侠小说迷,然后才成为武侠片观众,武侠小说对于造型设定往往比较模糊,也不存在这么鲜明的造型符号,它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影视中的“侠女”们,图/网络)
这个关于“侠女”形象公式的来源,在郑佩佩的自传《回首一笑七十年》里有非常清晰的回忆——
……在节目中胡导演还提起,当初他为我在《大醉侠》里金燕子的造型,可确实费了一番心思呢。
因为我人高、腰短、腿长,他特别为我设计了长袍,来掩饰我的身形。还有我头上戴的那顶大圆帽,也是因为我的头部太小比例不对,才用那大帽子来平衡一下。却没想到后来成了流行,一直到现在的武侠片里,女侠都得戴上一顶大圆帽,穿上一件大长袍。
《大醉侠》让我红遍东南亚,但实际上我还真演得不怎么样,现在重看这部戏,觉得那时我真的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充其量也只是胡导演手里的一个活道具,所以画面上看到的,都是胡导演的影子……
——郑佩佩著《回首一笑七十年》
(1966年电影《大醉侠》画面)
这个女扮男装的侠女造型,从帽子到的衣着方式后来在胡金铨的其他电影里有延续,如《龙门客栈》(1967年版)、《侠女》等。
(1966年电影《大醉侠》画面)
(1967年电影《龙门客栈》剧照)
(约1970年电影《侠女》剧照)
尤其两件交领叠穿,将女演员的身形塑造得更为魁梧这点的思路和如今的影视“侠女”形象是完全不同的审美取向。如今的“侠女”更注重束腰,更突出女性身材曲线。
(影视的“侠女”们,图/网络)
可能有人会说,早期“侠女”穿衣显壮是出于女扮男装的需求。这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当然也和“侠女”这个亚类型开始进入武侠叙事有关系。
在“男性”气质很突出的武侠片中,“侠女”往往充当着秩序挑战者甚至破坏者的角色,这点在如今的“侠女”角色塑造上依然很突出。与一般武侠片对于男性侠士更偏向正面的刻画不同,“侠女”天然会带着“妖女”的色彩,这常常还是“侠女”故事的主要冲突来源。“侠女”不是天然的“侠”,她是因为一些意外因素闯入武侠世界的人,她或是替父报仇、或是为情所伤、或是出身不祥,总之需要一个看似合理的动机“推”她闯入并破坏这个武侠世界。所以,“侠女”故事的结局也往往伴随着这个因素的消弭,或者是被情感抚慰,或者是被男性救赎,或者是获得被江湖认同的身份。
而伴随着武侠类型的没落,“情爱”成为了真正的内核,目前我们所能看到的“侠女”性别元素就变得更为突出,装扮上女性特征也就被强化了。就更别提除了壳子“仙侠”里带着“侠”字,实际上内核既不“侠”也不“仙”的各种古偶了。
(仙侠剧中的女性角色,图/网络)
而作为“侠女”赛道的开辟者,郑佩佩在《大醉侠》中的角色“金燕子”也难逃“侠女”设定三件套,即“性别为武器”、“爱情生侠义”、“男性是救赎”。但比较难得的是,胡金铨的处理都在较为合情合理的范围内,“大醉侠”范大悲在帮助了“金燕子”以后也没有庸俗地和她发展出一段爱情,并且“大醉侠”在故事中也非全能全知,也有自己的错漏需要去补救。
(1966年电影《大醉侠》剧照)
从“侠女”的形象塑造上,胡金铨在许多方面都领先于时代。由于胡金铨在邵氏拍摄《大醉侠》大获成功之后便去了台湾,邵氏为了能续上这个IP的热度又让张彻导演了一部《金燕子》,依然由郑佩佩来饰演“金燕子”。
后来的采访回忆里,郑佩佩提了一段戏的处理来说明两位导演的区别——
印象最深的一场戏是,张导演让其他两位侠士跳窗,安排我从大门走,我当时很好胜就和他争论起来,为什么我不能跳窗走,他说你是女孩理应走门,后来我终于争取到和侠士一起跳窗出来。
——《1966年胡金铨拍 <大醉侠> 开启新派武侠片潮流 》
其实跳窗戏在《大醉侠》里就已经出现了。
“金燕子”着女装来到广济寺打探,遇见“玉面虎”后将对襟外衣扯去,露出里面的短打劲装,而后奉献了一段对于当时来说十分耳目一新的打戏。
(1966年电影《大醉侠》画面)
这段戏仅从“金燕子”的装扮变化来分析也很精彩,是从闺秀到侠女的转变,并且在造型对于过往影视程式的打破和新建、细节的填充上也十分饱满。
2
欲成“侠女”,先戴“笠帽”?
因为胡金铨在武侠片领域几乎是划时代的人物,尤其他对于角色亮相时鲜明的形象设计都影响了后来的许多导演,仿佛一次次复习与演练,让观众记忆深刻,让后来的电影人竞相模仿。
比如徐克所拍的《新龙门客栈》(1992年版),林青霞的造型进一步强化了“大圆帽”的存在,在《龙门飞甲》(2011年版)里周迅的造型在服装上更是近似复刻(这里可能也有周迅与林青霞身形差异的原因)。
(1992年电影《新龙门客栈》剧照)
(2011年电影《龙门飞甲》定妆照、剧照)
(1966年电影《大醉侠》画面)
(1967年电影《龙门客栈》剧照)
至于为什么是一顶帽子最令人印象深刻、最具有标志性,这个在《》里已经讨论过了。虽然没有作为举例对象,但底层逻辑是一样的。
就好比,尖锥形的小笠帽,常常与奥黛绑定在一起,被认为是越南服饰的符号之一。但如果只看这类笠帽的外形就会发现,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在中国、日本、韩国等都可以找到相似的款式。往往到了这一步,很多文化小警就开始动作了。但实际上也并非完全不能区别,从笠帽的系带方式、材料使用、编织方式等等都是可以发现差别的。
(戴斗笠的越南人)
(戴斗笠的中国人)
(不同材质和编织方式的台湾斗笠)
尽管《新龙门客栈》里林青霞的造型相比《甘十九妹》显得更质朴、更有现实说服力,但只要对比胡金铨的作品还是可以看出许多不同的。如果回头去看胡金铨的作品,会发现许多后来看起来似乎是纯装饰的设定,曾经在胡金铨的设计里是有过功能性的。
比较突出是两根飘带,在《甘十九妹》里这两根飘带被作为扎束使用,但在《龙门客栈》里可以清晰看到,两根飘带是散着的,帽子所用的系带反而是与常见笠帽相似。
(1996年电视剧《甘十九妹》)
(1967年电影《龙门客栈》画面)
但在后续影视的再模仿中,飘带被进一步装饰化了。
(影视中带飘带的笠帽)
那这两根飘带本身又是什么作用呢?胡金铨的《龙门客栈》(1967年版)里是有所交代的。
在《龙门客栈》里其实出现了两种“飘带”,一种就是被徐克所延续的,在一场戏中交代了“飘带”是将帽子负在背后时捆扎身体使用的。
(1967年电影《龙门客栈》画面)
越南有另一种很有识别度的笠帽,系带固定在帽檐外端,这个系带也有携带作用。
(图/)
另一种似乎就没怎么见过了,是用来“升”帽帘的(如下图)。
(1967年电影《龙门客栈》画面)
《龙门客栈》女主角出场的时候戴的帷帽,这其实在后世影视剧中里也常见,并且女角色拨帽帘的镜头也常常被作为重要的出场画面加以刻画。但在《龙门客栈》里,女主角是用双手拉两侧的细绳将帽帘“升”起固定,在紧张的剧情氛围衬托下,后世影视剧加在帷帽上的“仙气”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伪装的警觉和爽利。
(影视中的帷帽)
胡金铨似乎挺喜欢这个“机关”设计的,在《侠女》里也来了一次。
(约1970年电影《侠女》剧照)
这种有裙边或者说有帘的帽子现实中也有,比如客家凉帽,但帘子比较短不需要额外拨开。又或者是唐俑中所见的帷帽,要么是已经留出了前面的开口,也不需要额外的固定,要么是本身就不为拨开帘子而设计。
(客家凉帽)
(唐俑帷帽)
但影视剧和现在的古装造型却不能这样这样做,出境怎么能不把主角的脸露出来呢,所以才有了一些比较拧巴的设定。区别在于,胡金铨当年把这个搞出来的时候可能真的有设想过使用上的合理性,或者他见过类似的现实机关,而后来者就只在拍摄效果上下功夫,越来越严重地脱离了功能问题。
(2011年电影《龙门飞甲》剧照)
(2012年大河剧《平清盛》剧照)
(市女笠)
3
侠之大者,戴帽戴笠?
但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这类帽子是怎么和“侠”绑定在一起的?最初作为造型元素的“理由”是什么呢?我觉得至少有这么几方面的因素——
首先是受到戏曲的影响,早期影视中古装角色几乎都会戴各类巾冠帽,使得巾冠帽成为造型元素的必填项。
(1970年电影《铁罗汉》画面)
而且这类笠帽在当时的现实中也十分平常。早年的西方人来到中国看到,以及中国华工去到西方,戴笠帽都是很常见的行为。而中间的差异比想象中重要,我们现在的古装剧“侠”与非“侠”角色的区别在于戴不戴这类大檐帽,但在早期影视里区别在于戴哪种巾冠帽、甚至是哪种大檐帽,那么这个造型元素就显得不怎么突兀了。
而我们现在对于古装人物的头部造型区别主要在于不同的假发头套设计,这个之前在《》《》里已经反复提过了。尤其是对于头套的前区设计,就是额头到发髻的这个部分,都是古装造型“丢失”巾冠帽以后才发展出来的。不论巾冠帽的造型是什么样的,都会遮挡住头套前区,而现在的古装造型就跟我小时候看漫画一样,区别演员长相就靠这点前区了,且不说很多演员几乎是离了刘海、鬓角、垫前区就“活”不了,就算这些演员硬着头皮上我也会脸盲。
(天涯四美)
其次是“侠”的草莽设定,使得早期“侠”的形象都十分草根,与一般路人甲乙丙丁的差别并不大。胡金铨虽然对于人物造型都根据角色进行了设计,但也没有脱离这个大框架,而大檐帽的劳动属性很鲜明,相比一些已经被固化的书生、小厮、官员们的巾冠帽,基于笠帽的设计改变更合理一些。
在《大醉侠》里,郑佩佩所饰演的金燕子出场以后,与她交错的角色,不论是填充画面的群演,还是推动剧情的角色,大檐帽/笠帽的出镜率极其之高,烘托出这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市井环境。
(1966年电影《大醉侠》画面)
(浙江磐安民间所用的蓑衣笠帽)
(福建泉州民间所用的笠帽)
(1917-1919年间,四川安县戴斗笠的男子)
(大禹像,图/武梁祠东汉画像石)
(莫高窟61窟壁画)
但这些笠帽又跟金燕子头上的有所区别,可以明显看出是取材于民间用具,是高度写实的,推动观众通过金燕子的这顶“大圆帽”设计上的差异性来留意金燕子这个角色。
(1966年电影《大醉侠》画面)
有意思的是,胡金铨还特意设计了金燕子摘帽子的一段画面,先把发簪拔下来,再把帽子取下来,然后再把发簪插回去。
(1966年电影《大醉侠》画面)
整个流程是略带“做作”的,他不是没拍过直接摘帽子的画面,但这个画面交代似乎和《龙门客栈》里的“升”帽帘一样,是有意用在了“侠女”角色女扮男装的段落里来暗示性别的,这个处理感觉比现在许多刻意的动作或化妆来得清爽。
第三则是通过“帽”来完成剧情中的乔装,这也是许多带有强烈戏剧冲突的武侠片中非常重要的设定,角色总是需要做出伪装,而这种伪装是需要传达给观众的。
实际上,伪装不仅仅是“侠”需要做出的,《龙门客栈》(1967年版)里有一段很明确的镜头是交代反派们也通过大檐帽来完成伪装。有意思的是,这段的“刻意”交代与后面镜头中一群装扮一致的人都戴着这种帽子,反而形成了一种另类的压迫感,这种伪装后的造型反而比差役们原来的服装更令人心惊。
(1967年电影《龙门客栈》画面)
另外就是很多人不想承认的,早期武侠片受到日本剑戟片的影响。而戴笠帽,是剑戟片中武士常见的符号化造型。
(戴笠帽的武侠形象)
(剑戟片与延续剑戟片游戏中的武士形象)
然而比较可笑的是,在那个武侠片的年代,导演们都非常愿意承认受到了剑戟片的影响,但实际上流于表面的模仿是很有限的。到了现在,影视剧“哈日”几乎成了流量明星粉丝竞争影视剧播出效果高下的有利武器时,反而这个笠帽却做得一个赛一个地相似。
在胡金铨的年代,还是可以明显看出笠帽在设计中融入了古画元素。这个大约可以算作第五点,就是在古画中就用有笠帽搭配斗篷、风帽等来表现外出、旅途的形象程式,挪用到武侠形象里也算是比较是顺畅的。
(胡金铨纪录片中提到他参考名画的镜头)
(古画中的戴笠帽形象)
并且,这些笠帽是有一种cos感、装扮感,有的就会像影视剧里那样为了避免与发髻冲突而设计成中间掏空的样式,恰好与影视剧所需要的那种既要真实又要装X的气质相符合。
在笠帽与武侠形象还没有高度绑定的时候,导演往往会给笠帽一个出场的“理由”,比如像上面提到的“伪装”。1967年电影《龙门客栈》里几个主要角色出场的时候都有戴笠帽,与苍茫的环境相呼应。
(1967年电影《龙门客栈》画面)
《龙门客栈》的拍摄时间晚于《大醉侠》,而《侠女》的时间晚于《龙门客栈》,是能明显看出这个符号化的进程。在《侠女》里,笠帽的使用更为频繁,形象也相对固化了。
(约1970年电影《侠女》剧照)
但影视造型往往由于缺乏真正的实用基础,常常会在外形上出现脱序的交错和融合。就好比,武侠片的笠帽符号弄着弄着就越来越像剑戟片的直系产物了,又就好比,帷帽既可以仙女也可以侠女,看似矛盾却又能“左右逢源”。
开头提到的小时候被我认为是“侠女”标配的《甘十九妹》(1996年版)里的帽子,表面看就是一个“仙”与“侠”的杂糅体,但如果对照1990年版电影《笑傲江湖》里的蓝凤凰就会发现,这个形象设计可能还考虑了她地域身份的民族元素刻画。
(1990年电影《笑傲江湖》剧照)
(1996年电视剧《甘十九妹》)
同样是带有珠帘的帽子,因为《唐明皇》(1993年版)和《大明宫传奇》(2010年版)里的几个造型而被加上了“盛唐”的印记,出现在一些与“唐”相关的汉服造型中,只需要一个朦胧的似是而非的所谓参考图就能混上一个“复原”的身份。
(古风流行中常见的花式“帷帽”源头)
而如果仅以“看起来”相似这点作为考证的依据,那么仕女画中就能找到一些带着“仙”气的依据。
但如果说制作技法,那各人差别就大了。徐克虽然多多效仿胡金铨,但他俩就不是同一种笠帽制作方式。徐克电影里的样式比较多,但基本都是放射状编织,这也是目前影视剧里最常见的做法。胡金铨的做法却类似客家凉帽,其实整体形制也像,先做类似经纬的垂直编织出整张然后挖孔,不过客家凉帽的花纹更多也更复杂。
(徐克电影中的笠帽)
(影视中的笠帽)
(胡金铨电影中的笠帽)
(客家凉帽)
所以,还是那句话,只要肯去区分,都是能分出来的。把一件事往糊里糊涂上扯,往往只是为了蒙混过关。而一直想聊这个话题却一直没碰的原因也在于,很多我们所认为的理所当然的形象、确凿的形象,背后往往后复杂的演变轨迹。
在汉服最初火起来的时候,踏入一片空白领域的人多半对古装已经有了一个憧憬的形象和对于自己古装形象的想象。不要跳脚,人类高举的大旗和真实的动机之间存在反差是一件平常事,无法面对这种“表里不一”的心态也很常见,但对我来说,更感兴趣的是这些与历史考据无关的形象是怎么被塑造起来的,成为大家所认同、接受并且模仿、追捧的符号。哪怕,这些绝大多数是与影视剧造型有关,我也好奇影视剧组们是怎么把它们创造出来,并且一步步层累起来的。我一直觉得,了解真实的实物,才是真正的喜欢。
最后,致敬郑佩佩~~她的侠女形象已经刷到过很多了吧,那就贴一下她在《大醉侠》里短暂又经验的女装形象吧,真的就像仕女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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