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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广记》陶灵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以前,川江自然河道时期,每年从桃花汛到秋汛的几个月里,要发几河大水,上游漂来一些死猪、活羊、家具、树木……不少讨生活的人站在石嘴上、回流边,用爪竿、漏舀打捞。胆子大的,会驾着一只小划子,或凫水去江中捞一些稍值钱的东西。川江人喊这为“捞浮财”。当然,捞得最多的是不值钱的树枝、杂草,堆起像小山,风干、晒干后易燃又禁烧,是煮饭、烧水的好柴火,非常实用。我们称之为“水湿柴”。

我出生、成长,并一直生活在川江边,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打捞”,捞了很多很多的“水湿柴”。

几年前,我与妻子暂别重庆主城区,回她老家开州城照顾岳母起居。因岳母年岁已达八十八,家里不能离人,请有一位保姆做家务。保姆大我几个月,我与妻子喊她“秀姐”。秀姐做的饭菜味道真不咋样,没想到却是一个“话篓子”,装有不少的“水湿柴”——她亲历的乡间趣事:竹子开花采竹米、打豆腐时细娃儿不能去山坡上沾野猫臊气、鲜天麻的炮制方法、牛皮菜烤热搓背驱寒……每天吃饭的时候,我向她全数“打捞”,治择后放进了这本小书里。

我“捞”的“水湿柴”非江中之物,而是肚子里的“龙门阵”。

我们住的这个小区有十幢高楼,平时见到的老人居多,三五成群,天天聚在一起摆龙门阵。我常去“打捞”的这群老者中,年龄最大的邹老伯已九十六岁,身体硬朗,连拐杖都不要,年轻时是澎溪河上的“船板凳”,听他讲过“水木匠”的故事。徐老伯小他一岁,以前当“挑二”跑陕南一带贩税盐,可惜去年冬天“走”了。他生前真的可用枯瘦如柴来形容,屁股上无肉,坐在小区的木椅上不舒服,出来时提着一只马扎,于是我在网上给他买了一只中间留孔洞的泡沫坐垫。再小一点的孟老匠九十岁,曾是“做火炮”的工人,有一次因意外被火药烧伤,眼、嘴、鼻、耳都是歪的,样子看起有点骇人,口水也经常滴在胸前,前襟长期湿漉漉的,但丝毫不影响我坐在他旁边听他“摆白”。其余老者大多数八十岁左右,免不了随时咳咳吐吐,有时一口痰没吐出去,一根线似的吊在嘴边,我会赶紧递上一张纸巾。除我之外,周老头岁数最小,刚过七十,天天嘴里衔着叶子烟杆,骑上自行车在小区里转圈,翻捡每幢楼垃圾桶里的纸壳、塑料瓶去卖钱。我们小区有一千二百来户儿人家,扔垃圾的频率高,专门捡废品的有四五人,这个频率也高。所以周老头要骑辆自行车,做到眼明手快。转几圈后,他也休息一会儿,入伙摆龙门阵:从“棒老二洞”中捡“龙骨”喂猪治瘫病、何首乌长在石坎子很深的地方、看到几次竹子开花都是在荒年……

川江边木洞镇的居民有喝早茶的习俗,茶馆早上五点开门。有一次我专门开车过去,找旅馆住下,第二天起早床去坐茶馆。我瞄准一桌人,观察他们的神情,估计肚子里都装有不少龙门阵,慢慢靠拢,选了个空位,落座后,马上给每人递上一支烟。烟是“介绍信”,一下子融洽了气氛,陌生感顿消。每隔一阵,我又给他们“走”一轮烟。连续去了三个早晨,自然“捞”到不少“水湿柴”。我车上还随时带有几瓶二两装的本地产“小诗仙酒”,那次我摸出一瓶递给谭老伯,他边喝边给我摆了吃“瓷瓦子”治隔食病的龙门阵。我后备厢里也备了一些小零食,是给“打捞”途中碰到的细娃儿预备的。

有个非常炎热的夏日,我来到江边的一个老乡场上,大坝子上有家麻将茶馆,因天太热无生意,我有意走进去和老板摆龙门阵。老板周老头以前跑船、舀鱼、打工、种庄稼等,有的是龙门阵吹,吹到中午便留我吃饭,下午继续。我甚至想找个旅馆住下来,第二天还听他吹。这期间有位中年妇女进出茶馆两三次,我请她帮忙给我和周老头拍合影照,她欣然接受。大概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周老头接到儿子的电话,好像在说什么骗与不骗的话题,我没在意。他放下电话后告诉我,那进出几次的中年妇女是居民小组长,见我一个开着“宝马”车的陌生人竟然不拘小节,赤裸上半身坐在简陋、杂乱的乡村麻将馆,与一个老头子摆龙门阵,一摆就是大半天,很不符合常理,警惕性高,马上报告了社区居委会,又主动打电话给周老头儿子,担心他老汉儿遇上骗子了。出现这种状况,我觉得赶紧离开为好。走之前,主动拿出身份证给小组长看,她要拍照传给居委会,我缺少她的警惕性,点头同意了。这点小插曲虽说让我有些不舒服,但比起“打捞”到的龙门阵来说,已微不足道了。

这本书里的许多细节,都是我这样一一“打捞”来的。

2024.1.12.一个平淡的日子

米芾 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