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故乡，每到阳春二三月，田垅里铺满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花草。红绿相间，肥嫩的茎叶长得把田埂都盖着了。在和煦的阳光下盛开着一蔟蔟密密麻麻粉红色的花朵，与邻近地块金黄色的油菜花，组合成色彩斑斓花的海洋，每时每刻散发出醉人的芬芳，无数的蜜蜂蝴蝶飞舞翩跹，采花酿蜜。
家乡的红花草，人们喜欢直接称作红花。书上的名字叫紫云英，在植物分类学上属于豆科黄耆属。而作药材用的红花，为菊科红花属，它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
紫云英，一个充满着诗意的名字。英，即花，紫红色的花海如同云霞铺天盖地，十分贴切，十分形象，诗情画意呼之欲出。而称之为红花草，也如乡人之品格，朴实无华，落落大方。
红花草属于二年生草本植物。先年的9月下旬，也就是“秋分”前后，二季晚稻完成了灌浆，农民们就在稻田里开沟排水，撒下红花籽，让幼苗在水稻的庇护下共生一个多月。那时候二晚收割全是人工。人们收割时来来回回地踩着它们，看似柔弱的幼苗却有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也不会因此而坏死。只要在田里撒上一层稻草作“被子”，就能帮助它们恢复“体能”,抵御严寒,安全过冬。
三九寒冬，风刀霜剑。幼嫩的生命要经历着持久的严酷考验。红花草为了抵御严寒与干旱，将绿叶不事声张地幻化为淡紫色，以便更好地利用冬日里不多的阳光。根系也在不动声色地向下、向四周扩展，为来年的勃发蓄积力量。“寒凝大地发春华”。立春前后，万物复苏，早先纤细柔弱的幼苗，也日见一日蓬蓬勃勃地长了起来。
开花前的红花，是一道营养丰富清爽美味的菜肴。这时也正值春节前后，时有三五个妇女或孩子，到田里摘些嫩茎作菜。开春后红花生长旺盛，嫩梢摘了，又能生发出新的茎叶。周日，孩子们提个篮筐在田里挖荠菜等野菜做猪草。扯完猪草，他们就在田里追逐、翻滾一会，再躺在红花草上，零距离地呼吸着春天泥土的气息和各种青草的味儿，眯缝着眼睛享受明媚春光的抚摸，仰望白云朵朵，聊着趣事幻想，亲呢春天旷野，真个惬意啊！
每年的冬春时节，生产大队为了防止人畜糟蹋红花、油菜等作物，就会派一两个人“禁约”。人高马大、心地善良的“特古”叔是多年的禁约人。他和别的手里拿着一柄梭标的禁约人不一样，多数时候空着手，至多是拿一根竹梢。遇到偷跑出来的猪牛，只是大声地呵斥，扬起竹梢追赶它们回去。从不会使用利器捅杀，也很少上门索要罚款。大家共一个村子，生活都是比较艰难。禁约也是比较辛苦的，风雨冰霜的天气里人们多是围着火炉取暖，他却要每天从早到晚在好几个田垅里来回巡查。这么辛劳，也仅仅是挣八分一天的工分。队里的壮劳力出工一天记十分，分值也只是可怜的两三毛左右。没有点奉献精神的人是不太愿意做禁约这个事的。他却把这种辛苦和低报酬当成一件快乐的事来做。他喜欢孩子，也时常和他们逗笑一会。人们对他的人性化禁约也很配合。偶尔有妇女孩子去田里摘点红花嫩梢改善口味，只要见到你他来了，对视一下，就收拾回家。孩子们编了个“歌儿”，看到他就大声地唱起来: “特古叔叔禁约个个夸，看到猪牛，呵、呵、呵；看到细伢,哈、哈、哈。谁弄坏了红花，捉到要把屁股打”。有一次，有个十来岁的孩子在田缘放牛，那条牛看见他来了，拼命地推脱缰绳，撒开四蹄向山上狂奔。时近黄昏，孩子急得哇哇大哭。特古叔一面安慰哭着的孩子，一面丢下手里的竹梢，跟在疯跑的牛后“哞哞”地呼叫着，“疯牛”见他没有恶意，跑着也就慢了下来。毕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不小心把脚崴了，他强忍着疼痛，帮孩子捉住了那头牛。崴着的脚却几天下不了地。
“清明”前后，红花草迎来了盛花期。那满田满垅粉红的花海，扑鼻而来的芬芳，忙着采蜜的蜂蝶，明媚灿烂的春光，澄净融融的春水，置身此中，让人陶醉留连。
农民们要在盛花期及时春耕，不然，花期一过，作为绿肥肥效就会降低。好多地块的红花草长得太旺盛了，鲜嫩匍匐的茎株有的竟长达一米，犁头都挿不进去，那就要割除一部分茎叶，匀到长势较差的地块，或留些作牲畜的青饲料。
红花草作为绿肥植物，开初很不起眼，它们要经历过长达几个月的风霜冰雪，而后才能享受那和煦春光，勃然生发，在生命的未期绽放出美丽灿烂。今朝化作春泥，此生无怨无悔。
其实，故乡的人们也具有红花草相似的品格，默默无闻，忘我奉献。
革命战争时期，故乡的有不少的好男儿参军入伍，为民族的独立和人民的解放事业出生入死，很多人血洒征途，为国捐躯。苏区革命时期，故乡有好多热血青年参加了长征，大多数牺牲了，只有刘国钦、刘发秀两位经历千难万险走完了长征。革命成功了，但他们从不居功自傲，而是继续赤心为国服务，廉洁低调做人。刘国钦建国后任兰州军区宝鸡兵站副站长，没有为亲属谋求半点私利。淡泊名利，不给亲人讲叙一生艰苦奋战的经历，甚至拒绝他人为他写回忆录，两袖清风，磊落光明，赤胆忠心，为国为民。刘发秀体内遗留着几个弹头，不能继续在部队工作，他要求回乡当农民，虽然享受副师级待遇，却与乡亲们打成一片，为村里的事尽心尽力。刘利清、刘迈才都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保家卫国，在冰天雪地里与武装到牙齿的“联合国军”进行过殊死博斗，复员后无声无息地当了几十年农民。他们两家都是孩子较多，生活很艰难，但从未向国家提出过额外的要求。特别是利清，有一门用草药治疗疖子脓肿、小痛小伤的技艺，乡人每每有求，他都会伸予援手，却从来不收任何费用，至多是抽一两颗生烟，喝一两碗粗茶。毕生保持着低调做人，只讲奉献，从不索取，赤诚平实的军人本色。刘锡乐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与战友们英勇杀敌，复员后体谅国家的难处，踏踏实实务农，即使后来身患绝症，也没有向国家伸过手。他们说：我们是战场上的幸存者，国家有国家的难处，比起无数牺牲的同志，我们已经是很幸运了。他们来自人民，又回归人民，为国分忧，甘于奉献，不也值得人们永远地敬仰吗？
大集体年代，缺衣少吃，农民的生活是相当困难的，但我们可亲可敬的乡亲们仍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我县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水库以及其他公益性的土建工程，都是全县农民群众顶风冒雪、锄挖肩挑基本无偿地筑设起来的，我也曾亲历这样的劳动。至今人们还在享受着当年农民兄弟创造的红利。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历着一场前无古人的伟大变革。一代代的农民兄弟为追求美好的生活，促进工业化、城镇化进程，告别家乡，走进城市。建筑工地上，一栋栋高楼大厦在他们的手中拔地而起，工厂车间有他们忙碌专注的身影，大街小巷洒下了他们辛勤滚烫的汗水。他们索求很少，贡献很多。在中国现代化建设的伟大的进程中，看似并不起眼的农民兄弟，以自己的忘我劳动，做出了许许多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不凡业绩。平凡中蕴涵着伟大，低微里折射出崇高。
红花草全身是宝。作为绿肥，能自我固氮，提高地力，促进粮食丰产；作为蜜源，蜜蜂酿造的紫云英蜂蜜，具有甜而不腻的特点和清热解毒的功效；作为菜肴，清爽嫩滑，营养丰富；作为花草观赏，铺天盖地，轰轰烈烈。她对人们的需求很少,贡献却很多很多。只要给予些许的雨露阳光，她就以嫩弱的身躯绽放美丽春华，奉献一片春天。“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为了春天的灿烂，为了大地的丰收，化身为泥，在所不辞。沉甸甸的金黄谷穗里，人们分明看见了她的身影。我由此而想，我们伟大祖国的每一个发展进步，不也是由许许多多像红花草那样看似平凡的民众，以其辛勤的劳动和甘于奉献精神，才描绘出一个又一个灿烂的春天、热情的夏天和金色的秋天吗？
近些年来，随着水稻机械化收割的推广，车轮碾压下的大田里，已很难再现大片红花草的倩影，她们只能在不方便使用农机的山间梯田零星地分布。春天田垅里代之而起的是大面积金黄色的油菜花海。灿若云霞的红花草只能留在对往昔的记忆中，留在夜间的睡梦之中了。但这份无法割舍的画图与乡愁，却越来越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头。
【作者简介】刘鹏书，江西省安福县明月山林场退休助工。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